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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补衣与富贵被

时间:2023-12-02 12:15:33


   
    ☉琦君
    评剧里,演乞丐的人穿的衣服,布满红红绿绿、东一块西一块的补丁,表示衣衫褴褛。这种戏装,叫作“百补衣”,也美其名曰“富贵衫”。戏里的乞丐,穿着百补衣又唱又跳,非常好看。而且在戏里穿百补衣的落难公子,到后来经常是高中状元,然后被人前呼后拥、在吹吹打打中衣锦还乡。
    小时候,母亲也给我穿百补衣。不过我穿起来后可就不太高兴了,尤其是去看庙戏时,真怕旁人笑我是“潘宅女状元”。因为我穿的不是戏服,而是母亲缝补过的破旧衣服——母亲也称它为“百补衣”。母亲总是说:“小孩子,越穿旧衣服越积福,将来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我生气地喊:“将来?谁知道将来啊,眼前都没新衣服穿,还管将来?”尽管我不开心,但母亲还是拼凑起碎布头,给我补衣服。因为我穿衣服实在太费,尤其是父亲寄回来的夏天衣料,母亲形容它“薄得跟猪油皮似的,辰时穿上,戌时就破”。我又喜欢往树林里钻,衣服一下子就被钩出好几个破洞,不补怎么行呢?
    其实照今天的审美标准来看,母亲补的衣服还真有点儿现代艺术的味道呢。那时,她有满满两竹篓零头布或零头绸子,一篓是夏天的薄料子,一篓是秋冬的厚料子,都小得跟豆腐块似的,母亲称之为“布末”,它们是街上唯一的裁缝师傅特地留给她的。她把这两篓布末当宝贝似的,放在床下,还在里面加了几粒樟脑丸,以防老鼠来做窝。
    给我补衣服,对母亲而言,是牛刀小试,她的真本领是缝“富贵被”——选出色泽鲜艳的漂亮零头“绸末”,别具匠心地拼成一床被面。那才真是别致好看呢。现在不是就有一种专门用小块料子缝成床罩、靠垫、桌布等东西的手工吗?母亲可谓开风气之先了。可惜粗心的我没有学会这项本领,因为那时我穿了太多的百补衣,很不乐意去学缝富贵被。
    母亲总把布末加以分类,这些布末质地不同、厚薄各异,她将它们一捆捆分别扎好,做起来似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她时常用彩色花布,拼一床小被子,送给亲友的新生儿当满月礼,祝贺宝宝长命百岁。拼缝好一床小被子,可得花好长时间呢。那时乡下年轻姑娘穿得最多的是蓝底白花或白底蓝花布衫,那是用乡下土布做成的。比较富足人家的姑娘,穿旧了就换新的。母亲会向她们要一些旧衣服,把它们剪成小方块或三角形,白底蓝花间隔蓝底白花,就能缝成一床很好看的全新被单了。难道我母亲不是艺术家吗?
    我12岁以前一直跟母亲住在乡下,穿百补衣的日子最多。冬天的棉袄破了,母亲便补上一块补丁,用的一般是粗针、粗线,平时补上一块破布就好,逢年过节时,才在外面套上一件新罩袍。罩袍上往往有大朵大朵的花,穿破了,母亲把它拆开,有时还小心翼翼地把花朵剪下来,补在一色的衣服上,格外别致。
    我在美国的百货商店里,常看到一包包现代的小块花布,它们就是专供打补丁用的。在牛仔裤的膝盖处故意补一块花布,这可以算是一种现代艺术了。母亲的审美观念,可能是天生的,不然,母亲这个普通的农妇,怎么会有如此新鲜的设计观念呢?
    有一年,母亲花了好几个月,用最柔软漂亮的绸缎零头料,缝成一床大大的被面。她先把一块块料子放在一大张床单上,用针固定好,拼来拼去,比来比去,觉得不合适又拆下来重拼。我真佩服她的耐心,问她是要送给哪个新娘当嫁妆吗,她笑笑不回答。姑婆悄悄地告诉我:“你妈妈这是要缝一条又软又轻的夹被,把它寄到北京送给你爸爸当生日礼物呢。”
    哦,母亲如此细心地金针密缝,原来是把一缕相思、一腔深情,都缝进这条被子了啊。古人说:“水精帘里颇黎枕,暖香惹梦鸳鸯锦。”母亲不用彩色丝线绣出一条鸳鸯锦被,而宁愿用千百块细细碎碎的绸缎拼成一床富贵被,这床被子满载着她对父亲“长命百岁”的祝福,被寄到与她相隔千山万水的远方。
    我离家出外念书,临行前,母亲为我收拾行李,把我常穿的一件百补衣棉袍也收进箱子。我却坚持要把它取出来,怕同学们看到后会笑话我太寒碜。母亲正色道:“那你就讲给他们听,这是你从小穿到大的衣服,要把它时时带在身边。它不是给你穿的,而是给你压岁的,保佑你万事如意、长命百岁。”我听了忍不住掉下泪来。
    可是在学校宿舍里,我从来都不好意思把这件百补衣取出来,生怕同学们取笑。直到有一次患重伤风冷得发抖,夜深了我把它取出来披在身上,才顿觉浑身暖和。后来,我到上海念大学时,思念母亲,想穿这件百补衣,却再也找不到它,它不知被我丢在何处了。
    这些年来,凡是缝制新衣,我总会请裁缝给我留一些小块的料子,渐渐地我也累积了一大包,并珍惜地将它们收纳起来了。我明明没有母亲的好手艺,不会缝富贵被,也没有闲情逸致去缝具有现代艺术感的百补衣。我只是为了纪念母亲的节俭、勤劳与细心,更怀念她那一针针、一线线中饱含的对女儿不尽的爱。我不时地抚摸这一包布末,心头感到无限的温暖。
    (一地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母亲的金手表》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