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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以外的故事

时间:2023-12-03 08:15:26


   
    张抗抗
    1995年早春的一日,我收到一封从《小说月报》编辑部转来的信件。信是从济南发出的,一个陌生的地址,看样子是一封读者来信。
    信的大意是这样的:我是济南一所大学的退休教师。最近刚读了《小说月报》1995年第2期上选载的您的长篇小说《赤彤丹朱》系列之一《非梦》。我发现您小说中的某一段故事与我失踪多年的二哥的经历,有惊人的相似之处。所以我冒昧地给您写信,希望能与您联系,以便得到进一步的证实。
    写信的人叫贾民卿,与我作品中在抗战时期牺牲的那位青年人贾起同姓。他说他的二哥原名贾汉卿,出生在青岛,20世纪30年代末离家参加抗战,后辗转到江浙一带,曾在金华地区加入抗日组织朝鲜义勇队,1941年左右与家里失去联系,从此音信全无。据说贾汉卿后来惨遭国民党特务杀害,在天目山地区英勇牺牲。但至今几十年过去,家人没有接到过有关方面的任何书面通知,更无法得知贾汉卿遇害的缘由和详细经过,贾汉卿最后的下落便成为一段无人知晓的历史疑案。
    贾民卿在信中急切地表示,若小说中曾与贾起相恋的朱小玲,也就是我的母亲依然健在,他希望我母亲能告诉他贾汉卿牺牲前后的真实情况。至少,他和他的妹妹贾子义,还有可能知道汉卿最后的埋骨之地,也许有生之年,还能为死去50多年的亲人祭扫荒坟……
    我的手微微颤抖,信纸上的字迹一片模糊。
    还在我上中学的时候,我就知道那个山东人贾起了。他是作为一个真实的烈士和英雄,进入我的生活和记忆的。
    那是很多年中一直被妈妈不断叙述着的故事。叙述多半发生在夏日的夜晚,天气闷热无风,溽热难耐,树叶静止不动,像一幅阴森狰狞的剪影。年轻的贾起背着行李向我走来,只是那么一个飘忽的瞬间,我甚至从来没有看清过他的容貌,他便消失在天目山苍莽的丛林之中。唯有那一声凄厉的枪响,每一次都尖锐无情地穿透贾起高大的身躯,然后重重地落在我的心上。
    那是真的吗?
    这样的问题虽已重复多次,妈妈的回答也不容置疑。但多年前牺牲在浙西大山里的贾起,仍是一个让我疑虑重重、神秘而虚无的谜。
    那个被妈妈以悲壮的敬意和至爱的情怀,无数次讲述的故事,从一开始就萦绕着徘徊不去的悲恸和忏悔。妈妈坦言的悔恨和内疚之情,使我深感贾起之死在她一生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伤痕和阴影。由于那种错失无法挽回,她的伤痛确是无以排解和无从解脱的。于是除父亲之外,她一遍遍地向她尚未成年的女儿复述这个故事,诉说她在贾起死后的若干年中,由于一直无法找到贾起家人而生的歉疚和不安——这成为她赎罪和寄情的某种方式。
    多年以后,终于有一天,我恍然明白,在我离家北上前那些少女和青年的岁月里,妈妈无法忘却的贾起,每一次从夏夜里若隐若现、飘忽走来的那些日子,恰是贾起牺牲的祭日前后。
    故事其实并不十分复杂。1943年,朝鲜义勇队在江西上饶被迫解散,妈妈决定跟着贾起一同去东北寻找抗日联军。北上遥远的路途需要一笔盘缠,妈妈说可以回德清老家去筹集。而去德清,必须经过国民党势力盘踞的浙西天目山。对此,贾起曾表示犹豫,但他最后仍陪同妈妈去了浙西。二人到达於潜后,被相识的熟人认出并告密,突然同时被捕关押。妈妈的家人闻讯赶来,欲用重金将妈妈保释出狱,但妈妈拒绝,坚持要家人将贾起同时保释。就在家人回去筹钱的几天中,风云突变,日军扬言进攻天目山,国民党中统特务机构调查室奉命将犯人转移至深山。由于途中行动不便,遂在匆促间将一份黑名单上的人秘密枪杀于深山之中。待母亲的家人携款前来,妈妈方知贾起已从容就义,遗体无踪。她哀恸欲绝,却已无法挽回贾起的生命。直至贾起牺牲,妈妈才知道他原来是浙西行署记录在案的中共党员。
    妈妈不能原谅自己。贾起从此成为她心里永远的痛。
    当我成年以后,我对妈妈说过“人死不能复生”之类的话,况且贾起之死,妈妈只是一个因素,不应承担全部的责任。
    但妈妈固执地摇头。后来她说:“你难道不懂得贾起之死,与你生命的某种联系吗?如果贾起不死,我也许会嫁给他。那么你就不是现在的你了。”
    我无言。
    贾起之死,就这样成为我生命的一种缘由。
    从此,贾起的亡灵不仅在他每年的祭日来访,还开始突袭式地降临,时时刻刻与我同处。他一次次闯入我的思维,与我娓娓交谈,向我切切发问。于是有一天,我决定要写出这個故事。为妈妈,也为自己。
    那时我没有想到这个故事之外还有故事,我只是觉得在这个真实的故事中,潜藏着一些尚未被人透视的更深层的意思。历史已成为过去,但人对于历史的认识与感受,常省常新。
    我在小说《赤彤丹朱》第三章结尾处对于贾起之死,有这样一段感慨:
    对于这场悲剧,我却持有与我妈妈很不相同的看法……我心里的答案很清楚:因为他爱她。是爱情促使他敢以生命去冒险。他把他的生命同时献给了革命和爱情,死神却比爱神抢先一步到达。事实上,我们所无限景仰的爱情和革命,彼此从没有和睦相处过。革命摧残着爱情,而爱情又折磨着革命。这个爱与死的话题,留给我们后人的,是一个永远的困惑。
    我把那封来信,看了一遍又一遍。
    我首先想到的是杭州的妈妈。我拿起电话,却又放下。我担心这位乘坐着白色信封,来自长空天际的贾民卿先生,会让妈妈脆弱的心脏一时无法承受。
    于是,我把贾老先生的信,郑重其事地装入信封转去杭州家中。再给妹妹打了电话,让她婉言向妈妈陈述。我无法想象妈妈收到信会是什么样子。
    那以后的事情,作为小说作者的我已无所作为。妈妈很快给贾民卿老先生回了信。据妹妹报告,妈妈写那封信时,一边写一边哭,信纸撕了一页又一页,从早上一直写到夜里,忧喜交加。令她欣慰的当然是贾起的家人至今依然健在;忧的是当年贾起被秘密杀害以后,她始终未曾得知贾起遗体真实的埋葬地,几十年来,连她都无法为贾起祭扫墓冢,如今更到何处寻觅莽莽大山之中的孤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