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摊
时间:2023-12-03 02:39:36
陈映真
1
“忍住些,”妈妈说,一边满面忧愁地拍着孩子的背,“能忍,就忍住吧。”
但他终于没能忍住喉咙里轻轻的痒,而爆发了一串长长的呛咳。等到他将一口温温的血块吐在妈妈托着的手帕中时,妈妈已经把他抱进一条窄窄的巷子里。他虽然觉着疲倦,但胸腔里仿佛舒爽了许多。阵阵晚风拂过,他觉得吸进去的空气凉透心肺,像吃了冰一般。
“妈妈,我要吃冰。”
他的双手环抱着妈妈的肩膀,半边脸偎着妈妈长长的颈项。他的盈着满眶泪水的眼睛,望向妈妈身后远远的巷口处穿梭往来的人群和车辆。除了有些疲倦,他当真觉得很安适。妈妈轻轻地摇着他,间或拍拍他的背。
“等大宝养好了病,妈妈给你买很多冰,很多很多。”
黄昏正在下降。他的目光,吃力而愉快地爬过巷子两边高高的墙。左边的屋顶上,有人养着一大笼鸽子。当妈妈再次把他的嘴揩干净时,他们就要走出巷子了。他只能看见鸽子笼黑色的骨架,后面衬着靛蓝色的天空。虽然今天没有逢着人家放鸽子,他却意外地发现鸽笼后面的天空上,镶着一颗橙红橙红的早星。
“星星。”他说。他那双盯着星星的眼睛,似乎比天上的星星还要晶亮,还要尖锐。2
妈妈抱着他回来的时候,爸爸正弯着腰,扇着摊子下面的火炉。妈妈一手抱着他,一手拿起一块抹布擦着摊案子——他们还没有足够的钱安上一层铝皮,因此他们特意把木制的摊面擦得格外洁净。大圆锅里堆着牛肉,旁边放着一箩筐圆面饼,大大小小的瓶子里盛着各种作料。
“又吐了吗?”男人直起腰来忧愁地说,一面皱着脸用右袖口揩去一脸的汗水。牛肉温温地冒起热气来。
黄昏变得浓郁起来。不一会儿,沿着通衢要道,亮起了两排长长的、兴奋的街灯。高楼林立的西门町,换上了另一种装束,在神秘的夜空下,逐渐沸腾起来。
妈妈没有说什么,顺手舀了一碗肉汤给她的孩子。他很开心地喝着浓浓的肉汤。爸爸用一种安于定命的冷漠看着他,随后又若有所思地切了一块肉放到孩子的碗里,仿佛这样便能补养孩子被病菌消耗的身体。
肉汤沸滚起来的时候,摊旁已经有两三个人坐着。他们从人潮中退出,歇了下来,舒舒服服地享受了一番,又匆匆投入那不知从哪里来,也不知往哪里去的人潮里。
“加个面饼吗?”
“您吃香菜吧?”
“辣椒?有的。”
男人独自说着,女人和孩子闲坐在摊子后面。虽然他们来到这个都会已有半个多月,但是繁华的夜市对孩子来说,每天都有新的亢奋点。他默默地倾听着各种喇叭声,三轮车的铜铃声和杂乱的脚步声。他也透过热汤的白气看着台子上不同的脸,看到他们都用心地吃着他们的点心。孩子凝神望着,大约已然遗忘了他说不上离此有多远的故乡,以及故乡的棕榈树、故乡的田陌、故乡的流水和用棺板搭成的小桥了。
唉!如果孩子不是太小了,他应该记得故乡初夏的傍晚,也有一颗橙红的早星。3
大约是在最后一抹余晖消逝,以及天上开始亮起更多的星星之后,忽然从对街传来匆促的辘辘声。妈妈抱着孩子朝爸爸注视的方向看去,两三个摊主正推着摊车朝这边跑来。这个骚动立刻传染了远近的食摊,于是乎,辘辘声越聚越大。爸爸也推着他的安着没有削圆的木轮的摊车,咯噔咯噔地走了。这些摊车冲散人潮,辘辘地拥到街那边去了。而人潮也就真像切不断的流水一般,瞬即恢复了潺潺的规律。
女人和孩子依旧坐在原来的地方,不一会儿果然看见一个戴白盔的警官。他从对街踱了过来,正好停在这母子俩的对面。他把纸夹挟在左臂下,用右手脫下白盔,交给左手抱着,然后用右手用力地搓着脸,仿佛他脸上沾着什么可厌的东西。店面的灯光照在他舒展后的脸上——他是个瘦削的年轻人,有一头乌黑的头发,修剪得整整齐齐。他有一双大大的眼睛,困倦而充满热情,甚至连他那铜色的嘴唇都含着说不出的温柔。当他要重新戴上钢盔的时候,他看见了这对正凝视着他的母子。慢慢地,他的嘴唇弯出一个倦怠的微笑。他的眼睛闪烁着温蔼的光。这个微笑尚未平复的时候,他已经走开了。孩子和妈妈注视着他踱进人的流水里。
至少女人是认识这个面孔的。
那是他们开市的第一天,毫无经验的他们便被一个肥胖而凶悍的警官带进派出所。他们把摊车排在门口的两个面摊和一个冰水摊中间。
“我是初犯,我们五天前才来到台北……”爸爸边走边说着,赔着皱皱的笑脸,然而那个胖警官似乎没有听见,径自走进内室,猛力地摇起扇子。
对面的高柜台边,围着三个人,两个年轻的都穿着高高的木屐,留着很长的头发。另一个较老的穿着没有带子的黑胶鞋,光光的头配着一张比孩子的爸爸更皱的脸。孩子的爸妈便不安地站在另一端。爸爸时而望一眼停放在门口的摊车,时而看看壁上的大圆钟,时而看看门外的夜色。
“到这里来!”
爸爸于是触电一般地向高高的柜台走去。这时候,那三个人陆陆续续地走出去了。柜台后坐着两个人,一个低着头不住地写,一个抽着烟望着他们。
“我是初犯,我们——”爸爸说。
“什么地方来的?”抽香烟的说。
“我是初犯,我们——”爸爸说。
“什么地方来的?”他用鼻子喷出长长的烟。
“啊!啊!我是——”爸爸说。
“苗栗来的。”妈妈说。
柜台后的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妈妈。正是那个写字的警官,有着一对大大的眼睛,困倦而深情。妈妈低下头,一边扣上胸口的纽扣,一边把孩子抱得更紧了。
由于附带地被发现没有申报流动户口,他们不得不留下六十元的罚款,这才带走了他们的摊车。当妈妈从肚兜里掏钱的时候,那个大眼睛的警官忽然又埋头去写什么了。
4
“这个警察,不抓人呢。”孩子说,那个年轻的警官已经消失在街角。
“大宝长大了,要当个好警官。那时候,你们就不用怕了。”他说。妈妈一直没有说话,只是把孩子抱得更紧,一面扣上胸口的扣子。街灯照在她的脸上,也照着她优美的长长的颈项。这年轻的妇人无言地凝视着喧闹的人潮,大抵她的心也漂得很远了。
到了行人开始渐渐稀少的时候,他们已经换过许多地方,最后他们停在一个街口。孩子看见对面的大楼上,挂满了画像,有拿刀的,有流血的,有男的,也有女的。他也看见长长的一排脚踏车,似乎都在昏黄的路灯下打瞌睡。因为满街的灯光,从远远的夜空看来,这座城市罩着一层朦胧的光晕。人潮渐退的时候,汽车的喇叭声和三轮车的铜铃声就显得刺耳起来。
“加个面饼吗?”
“……”
“您吃香菜吧?”
“……”
“辣椒?啊,您!”
孩子和女人都抬起头来望向摊子。爸爸正皱着脸笑着,客人——那个年轻的警官——也新奇地望着爸爸,他抿一抿温情的嘴,微笑起来。
女人和孩子都兴奋地望着那个疲惫的警官开始热情地吃他的点心。爸爸带着皱皱的笑脸,替他添了两次肉汤。汽车的灯光偶尔扫过坐在暗处的母子,女人下意识地拉好裙子,摸了摸胸口的纽扣。
年轻的警官满意地直起身来,开始拿他的皮夹。
“不要,不要啦!”爸爸说,皱着一脸的笑。
年轻人注视着爸爸的脸,不久那温情的微笑又爬上他困倦的脸,还是放下十块钱,起身走了。
“啊,啊!不要——啊!”爸爸说,“那也得找钱呀,啊,啊,不要——”
爸爸着急地拿着十块钱追了几步,又跑了回来,慌忙拿了一张五元正要
再追上去。这时候孩子看见对面的房子里拥出来大批的人,胸前挂着箱子的小贩们、三轮车夫们也拉起客来。有几个人已经坐在他们的摊子边了。
“啊,啊!”爸爸说,“唉,金莲!你快追呀!”于是爸爸又忙着招呼客人,“金莲,快追!”爸爸喊着说。
妈妈默默地接过那五元,不一会儿便消失在黑暗里。孩子独自坐在角落里,看着川流不息的人潮,看着台子边不同顾客的脸。一辆辆三轮车载着它们的顾客,拖着不同音色的长长的铃声,奔着不同的方向去了。街口的红绿灯机械地变着脸,但不论红绿,在它似乎都显得十分困顿而无聊。夜市的最末的人潮,也终于渐渐地消退下去,甚至连车声都变得稀落了。
这时候妈妈悄悄地走了回来。她低着头只顾走向孩子,甚至没有抬头看看爸爸。她走近孩子,一把将他抱在怀里。他感到妈妈的心异乎寻常地跳动着。他又用双手围住妈妈的肩,半边脸偎着妈妈长长的颈项,细腻而冰凉,他感到舒适。妈妈把他抱得更紧了。
爸爸送走了最后一个顾客,开始收拾。妈妈帮着把洗碗的水倒进水沟,孩子发现妈妈变得出奇地沉默。
“他不要钱吗?”孩子说。
“追上了吗?”爸爸说着,点起一根皱皱的香烟,“啊——他是个好心人。”
他们推着那安着没有削圆的木轮、咯噔作响的车子离开街口时,西门町似乎已经沉睡下去。街灯上罩了一层烟霭,它们排着长长的行列,各自拉着寂寞的影子。许多店门都关了起来,有的还在门外拉上铁栅栏。几家尚未关门的,也已经开始收拾。街上只剩下稀落的木屐声。街道显得十分寂寥。一只狗嗅着地面跑进一条幽暗的巷子。
他们逐渐走出这个已变得空旷的都市,从睡满巨厦的大路走向瑟缩着矮房的陋巷。
“他是个好心人,”爸爸说,半截香烟在他的嘴角一明一熄,“好心人。”
走在摊车左侧的妈妈,只是默默地走着,紧紧地抱住孩子,陷入沉思的她在昏黄的街灯下显得甚是优美。孩子舒适地偎着妈妈软软的胸怀和冰凉的肩颈。
“他,不要钱的吗?”孩子说,“不要,不要——”
而不幸的,孩子又爆发了一串长长的呛咳。爸妈和咯噔作响的摊车都停了下来。痛苦的咳声停止后,只留下妈妈轻轻拍着孩子背的声音。这声音在沉静如许的夜里,听起来会教人觉得孩子的体腔竟是这样的空洞。
“吐到地上去吧。”妈妈说。也不知为什么,女人突然觉得心头一酸,簌簌地淌下泪来。她甚至不确定,这眼泪是否是由于怜悯自己的病儿而流。她只是想哭罢了。她觉得納罕,她说不清。男人和孩子都没有察觉女人的眼泪。夜确乎很深了。
孩子的眼眶又盈满了泪水——但是除了有些疲倦,他倒当真很安适。睡意蒙眬间,他仿佛又从天边寻到几颗橙红的星,在夜空中闪烁着。
“星星。”他虚弱地说。他看见爸爸抛出去的烟蒂在暗夜里画着血红的弧线,撒了一地的火花之后,便熄灭了。
夜雾更加浓厚。孩子吸着凉凉的风,这使他记起吃冰的感觉。他又想吃冰了,然而他只是动了动嘴唇,没有说出什么来。
孩子偎着妈妈软软的胸怀和冰凉的肌肤睡着了,至于他是否梦见那颗橙红的早星,是无从探知了。但你可以听出,那摊车似乎又拐了一个弯,而且渐去渐远了。
咯噔,咯噔……
(晨兴摘自九州出版社《将军族》一书,李晓林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