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的冥想
时间:2023-12-02 12:39:49
☉姜晓明
在北京动物园的熊猫馆,一只叫“萌大”的熊猫坐在树下酣睡。它垂着头,背对游客,双臂搭在碗状的座椅边缘,仿佛一个正在入定的智者。
任凭游客喊叫、起哄、吹口哨和拍手,它都充耳不闻,如如不动。“智者”似乎用冥想屏蔽了感官,进入了虚空世界——那里没有自我,不为时空所困。游客短暂停留后,纷纷离开。没人愿意看一只静止的熊猫。只有我站在围栏外,等着它醒来。
风吹动步道旁的竹林,沙沙作响。冬日阳光洒在萌大的身上。它的呼吸平缓而绵长,油亮的背毛不易被察觉地起伏着。成群的乌鸦在它头顶盘旋,聒噪的叫声充斥着炫耀与忌妒。它仍处于神游中,身披昼夜,岿然不动,如同一尊石佛。半小时前,我在展馆内,看到萌大的孪生兄弟萌二。萌二坐在假山前,守着一堆竹笋不住嘴地咀嚼。吃累了,倒头便睡,睡姿颇难拿捏。熊猫几乎从早到晚都在进食,它们似乎只是为了吃和睡而生。
萌大动了下,试图调整坐姿,想让自己更舒坦些。它把一条腿从臀下抽出,架在“碗”沿上,脑袋向后仰。结果失去平衡,一头栽在地上,四脚朝天。此刻,“智者”变成“醉汉”!
时光漫无目的地流逝,动物用自己的方式感知。
走出熊猫馆,我沿着东区一间间装有玻璃幕墙的展室游览。这里住着鸟类和小型哺乳动物。展室内的栖架与墙壁上的手绘风景为它们营造出安逸的幻象。
雄孔雀静立在一块山石旁,那里有一抹寒阳。它啄了啄地上的泥土,喙尖锐有力,颈间宝蓝色的羽毛熠熠发光,美得冷艳。雌孔雀悄然走来,彼此相视而立。雄孔雀的羽冠开始抖动。
“孔雀用英文怎么说?”一个女人问。
我竖起耳朵,等待答案。
“Peacock。”一个男孩儿大声回答。
“是雄的开屏,还是雌的?”
一阵沉默。
“是……爸爸开屏。”男孩儿怯怯地说。
雄孔雀仿佛听见了母子的对话,华丽的尾翎轻轻地震颤了两下,却没有开屏。母子俩失望地走开了。
在另一间展室,一只豚尾猴躁动不安,不停地在狭小的空间内闪转腾挪。驳杂的树影映在玻璃墙上,为它的焦躁平添了纷乱。我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它,突然锁定一处——天花板下,隐匿着另一只豚尾猴。它默默地蹲伏在木梁上,目不转睛地望向窗外。天花板上的油漆剥落,生出团团虚拟云朵。它面容苍老,眼神忧伤,表情像极了被压在五行山下的孙悟空。
天空澈蓝,一种可以解释一切的蓝。
动物园里没有王者。在狮虎山的深池中,一只东北虎潜伏在木架的阴影下,探头窥望:一个清洁工在隔障外用铁锹清理冻硬的积雪。金属敲击地面的“咣咣”声引起它的警觉。远远看去,它小心且紧张的样子,仿佛一只受惊的家猫。忽然,一声惊雷般的虎啸阻断铲雪声,令人胆战。隔壁,另一只东北虎正在有限的空间里来回兜圈子。它紧贴着岩壁和壕沟的边缘游走,借此来扩大自己的活动半径。它迈着一字步,脚掌宽大而松弛。虎皮软塌塌地垂在腹下,随着走动左右摆荡。它好像心事重重,边行走边寻找答案。有一刻,它骤然止步,面对人造峭壁,陷入沉思。我望着它的背影想,今年是我的本命年。
三天后,我再次光顾熊猫馆。萌大不在展厅,我想它也许去户外放风了。萌二仰面枕在冰块上做着白日梦,一只手掌遮住眼睛。周围散落着胡萝卜和竹笋碎屑。熊猫怕热,气温过高时,它会抱冰消暑。
我绕到展厅外萌大的院落,却仍不见它的踪影。我围着护栏,心有不甘地来回寻觅。偌大的院落少了它的存在,变得了无生机:秋千架静静地立在树下,残雪覆着枯黄的草地,空空的座椅前还留着它吃剩的竹子。
一只乌鸦掠过我的头顶,嘴里衔着一颗红枣,拍打的翅膀像黑色巴掌。上升,滑落,飞行轨迹中闪现一只熊猫的背影——是萌大——它歪斜着身体,倚在高高的树冠上,似睡非睡。
相对萌大的体重,树杈显得纤细,倘若折断,萌大会从高空重重跌落。不过,我的担心有些多余——它此刻像只风筝挂在树上,一条腿荡在身体下,轻轻地摇着。
萌大占据领空,乌鸦停止聒噪。它用此举表明:没有翅膀,我也能上天。
这一回,我未久留,很快离开了。我不想让其他人发现萌大在树上。它应该独自享受这份无忧无惧的怡然自得。
(苏珊摘自《南方人物周刊》2022年2月21日,王辛琪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