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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伤的软着陆

时间:2023-12-02 12:03:25


   
    ☉黎戈
    读吉本芭娜娜的《食记百味》,觉得她真的很爱“吃”,不是食物本身,而是通过“吃”这个最显性的生命动作,来阐释生之热情。她心爱的狗要死了,她一直遗憾的是,“再也不能喂它吃喜欢的食物了”;谈到病重的母亲,她最高兴的是“母亲突然想吃在她面前做出的食物”。吉本芭娜娜认为:“渴望有人在眼前做饭,正是因为母亲体内还有燃烧的生命。”
    接着,我就想起了,在吉本芭娜娜的成名作《厨房》里,那个在祖母去世后,疯狂爱上做饭、用一个夏天翻烂了三本料理书的女孩。有一次,女孩吃了一口好吃的猪排饭,马上打车送到另外一座城市,与恋人分享,用食物安慰刚刚失去养母的他。
    《食记百味》像一把新得的钥匙,我握着它,重新开启《厨房》这本旧书。我把当年没耐心读而跳过去的一些下厨的片段,重读了一遍,终于懂了。
    来看《厨房》中那些不厌其烦、每一个个动作都完整写出的厨事场景:“是的,祖母死了,我的最后一位至亲离去……我现在的心情,依旧无比阴郁。我一定要让我的身体动起来。我走进厨房,开始打扫,用去污剂擦洗水槽,洗了微波炉的托盘,磨好菜刀,将抹布洗好晾起来,烘干机也在轰轰地旋转,我的心情开始恢复了。”
    初学做日式料理的女孩,性格急躁,常常会把菜做坏,没耐心等水温升高或水分挥发完,就急着进入下一个做菜步骤,火候不到就急忙盛盘上桌。这毛躁性格,常常会呈现在失败的菜型和菜色上。于是她只能慢慢调整节奏,旋紧调味瓶罐子,擦干盘子,重新再来。一切整饬有序之后,就会发出和谐音阶般的美好音色……从这个角度看,做菜简直像练书法和画画,能让人习静修心,类似于心灵瑜伽的功用。
    而这平静的秩序感,会把伤者托住,让她日渐痊愈。一个又一个的动作叠加,为伤者制造出一处可以让哀伤软着陆的缓冲之地。她无须被硬生生地抛入社会,立时打起精神,雄赳赳气昂昂地满血复活。她可以有一个避光的空间,停在那里,慢慢地擦、洗、磨、晾、烘……人,并不是电饭煲或洗衣机,不是一个按键下去,就能迅速执行“愈合”这种功能的电子产品。人是血肉之躯,心,更富有有机性。几句心灵鸡汤,可以让人的情绪瞬间高涨,与喝咖啡引起的兴奋感类似,之后,仍然会回落和反复。而彻底地愈合,却是缓慢、微观的累积。这种通过做饭来疗伤的途径,是用动作焐暖一颗心,更是尊重了心灵这种微妙之物的修复程序。
    在日本文学中,食物几乎具有全效的抒情功能,可以用来阐释一切治愈系情感。
    比如亲情:我特别喜欢寿岳章子描述她妈妈做的饭,一家人围炉烤海苔的场景,东方人很少用拥抱、亲吻来对待家人,一起吃饭,才是感情的安身之所;比如生命热情:女作家森茉莉,对食物从外形到口味都无比痴迷,她笔下的鸡蛋是新雪,是压平的白砂糖,是上好的西洋纸,她以华丽灿烂的笔法,舞一曲微物之美;比如生死之思:《挪威的森林》里,渡边彻爱的两个女孩,精神化的直子最后被死亡的黑洞吞噬,而留下的,是在直子对立面,爱笑、爱做饭、几个月只穿一件内衣省下钱去买煎锅的绿子;比如死亡慰藉:《海鸥食堂》里,幸惠问小绿,假使明天就是世界末日,小绿会想要做什么,小绿挠头,认真想了想,然后说,“吃很多好吃的”。
    而这些食物,几乎都简单且易操作,只是将食材略加处理,突出本味。寿岳章子笔下的妈妈菜,不外豆腐渣、山药泥之类;《海鸥食堂》里的店主,始终只想做最常见的饭团;《深夜食堂》每集结尾教人做的菜,都很易学。
    更重要的是吃的氛围,寿岳章子花了很多笔墨写她家的餐桌——一家人可以把脚伸进去的暖桌,吃饭时是全家一天中最幸福温暖的团聚时刻,如果哪天爸爸回家时已经吃过饭了,少聚餐一晚,妈妈就会伤心,因为她珍惜每个厮守的日子。而《深夜食堂》的封面,一弯月牙挂在深蓝的夜空,正是白日喧嚣散尽、心灵入港之时,洁净的吧台边,不得志的女歌手放声高歌,一切温暖的情愫,不言自明地随着食物进入身体。
    这大概是东方人的某种方式,不太习惯直白的抒情和说教,而是用含蓄具体之物去慰藉对方。我们的感情,不是从抽象到抽象,而是从具体到具体;不是华丽的辞藻,而是扑鼻的饭菜香,是把脚烘暖的暖桌。在这里,“爱”也是一个活体,长着温柔的笑脸和灵活的手,是可见可触的。如果说俄国文学的迷人之处,是哪怕最卑微的小人物,在饭桌边一坐,就可以谈灵魂,那么日本文学的迷人之处就是,作为温暖感情集散地的饭桌,本身就是灵魂。
    (清荷夕梦摘自北京联合出版公司《时间的果》一书,勾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