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月色
时间:2023-12-03 06:51:17
胡竹峰
窗外街市,人们迎面而来又背身走去,如同岁月的更迭。市井尘音纷纷扰扰,利来利往,其中有世情热味。热爱、热心、热闹、热衷、热烈、热情……是烟火,是人情。
人在世间烟火里久了,需要跳脱,需要清凉。荷塘是暑日的清凉引子。
在此处游荡,一年几度,忘了是第几回。
那一大片荷塘,蓦然惊心,几百亩,一望有涯,被柳树挡住了。夕阳下,天与地寂静无声,荷叶新绿安然。树要古,古木肃穆,让人有敬意;青草要新,欣欣翠绿才有喜气,才有元气。面对这泱泱荷园,浩大饱满之气扑面而来,精神为之壮阔。
暮气越来越浓,先是起了一层淡淡的雾。不多时,灰沉沉的夜色来了,月也来了。月色撩人,也像淡淡的、蒙蒙的雾,又像袅娜的青烟,给人以居家的悠然感。风吹荷动,微微作响,月上中天。
古人说月色无可名状,却可以摄招魂魄,颠倒情思。日光健朗,有英雄气,月差不多是尤物吧,有一些脂粉气、轻柔气,荷塘月色更甚,多了清靜、多了清凉、多了清逸,可赏颜色,可观情态,幽静迷蒙,让人心头松软。
站在荷塘边,风是清凉的,月是清凉的。缕缕荷香裹着身体,片片皎白也裹着身体,似乎能透过肺腑,一股股凉意流入四肢百骸。人浸在清辉中,月似乎无所不在无孔不入,心神与苍穹凝成一体,如水乳相融,又像雨雪交汇,着实有说不出的妙境。一时无我,让人忘了尘世的荣辱悲欣。幼时被母亲抱到庭前拜月,月亮不是兄弟不是姊妹,乡俗说是月亮外婆。在孩子眼里,外婆身上有月色的温柔。月色也有外婆的和气,所及之处,皆为净土。
荷边是菜地。修长的小白菜,曲线玲珑。甘蓝半藏住绿色的菜心,莴笋呆头呆脑地立在风中,肥憨的南瓜懒洋洋地躺在地上,嫩生生的豌豆苗,墨绿的葱叶,一畦畦芹菜长得茂密。夜越来越深,野草上凝有冷露,触手一碰,手便湿了。月色朦胧中,但见远方淡褐色的山影,点点灯火与村舍相映,偶有几声犬吠。
夜风一次次拂起荷叶、荷花,月停在半空,冷光照着,茫茫一片。七月天,头上竟有凉意。空阔处,天上月与水底月辉映,只手探向水面,那月化作无数小碎片四散开来。这样的月色是多年前的往事了。故乡的夏夜,一轮金黄的圆月斜挂在门前的梨树上,洒下一片清辉,半爿院子仿佛被涂了一层银粉。目光所及,是一幅深幽空阔、安详静穆的山村图画。
去年冬天在川,车过僻静村落,见一大片枯荷,枯到极处,不存一丝绿色。冬日里水田残水盈盈,是另一种生机。水里的枯荷与水上的枯荷互映,枯到极处反而有奇绝之美,与眼前夏日的气象全然不同。有农妇在收红薯,忍不住接过锄头,挖了半块地。红薯一丛丛、一串串,紫红色,散在褐土上,有干净的富贵。
寂静荷塘上方的圆月,以澹远的夜空为背景,其色如银如玉,那里有先秦之光,两汉之光,六朝之光,隋唐之光,宋元之光,明清之光,更有今日之光。光照荷塘,光照山水,照着大地,投下一道道冷淡模糊的影子。
夜色无邪,月色又给无邪的夜色添了灵性。月越发明亮,风喃喃不休,轻如耳语,月光下的荷塘一动不动,平淡自然如展开一卷荷图。天际似有水意,人在凉亭里坐着,一股野性的生气击面。
月慢慢向西边靠移,光华清嘉如圣境。没有古人纵舟酣睡十里荷花中的雅兴,然香气怡人,清梦甚惬,彼此无异。夜终是深了,凉风沁人肌肤,起身回去,人走月也走,藏身在一朵晦暝的云中。一时间,“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的旧事兜上心头。
(田龙华摘自长江文艺出版社《雪下了一夜》一书,李旻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