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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玲珑

时间:2023-12-03 12:19:16


   
    陈年喜
    一
    我回忆这段故事时,突然想起诸葛亮《出师表》中的一句话:“尔来二十有一年矣!”是的,不觉间,那个冰天雪地的玲珑一夜,已经过去21年了。
    那一年春天,我和一帮人流落到招远玲珑的金矿,其中有陈平、新有、老碗、黄毛以及黄毛他爹。我们从灵宝出发,过徐州、青州、淄博,在绿皮火车上站了一天两夜,到辛庄火车站时,天蒙蒙亮,远远地看见渤海在荡漾。
    海风很大,站前广场和马路像用扫把扫过一样,这时候,清洁工们还没有上班。这是我们第一次到山东,第一次见到大海。新有说:“我们去看看海吧。”大家说:“行。”
    我们一帮人往海边走。其实广场离海还有些距离,太阳还没有出来,但估计也快冒头了。大海在宁静中动荡,浪花翻滚有声,有大船远远经过。勤快的人起来了,沿途有灯光亮起。有人走路,有人骑车,汽车发出轰鸣声。青春真是个好东西,30多个小时没休息,我们还有精力打打闹闹,胡吹乱嗙。
    5天前,也就是正月初十,我们在灵宝找了5天活儿,矿山、苹果园、饭店、游戏厅,都找遍了,还是没找到。一年之计在于春,大家商量好了决不回去,不但不回去,今年还要挣大钱。
    我们自己买菜,自己做饭,在陈平姐姐开的小旅馆里住了两天。正苦思无计时,陈平姐姐联系到了活路,招远玲珑的金矿有采矿的活儿。工头是湖北咸宁人,在井下包活儿,很早就发了财,资金雄厚,活路好,工资高。
    黄毛用旅馆的座机打电话,把他爹也叫了过来。他爹当年55岁,在村里干着半死不活的文书工作。
    天彻底亮起来了,经过一夜风吹,世界像新的一样。我只在若干年后北疆的萨尔托海见过这么明亮的世界。天空仿佛触手可及,又远得无边无际,它的亮度、透明度是我在老家商洛山看到的数倍。
    大海近在咫尺,我们小跑起来。按节令,还没有打春,空气异常凛冽,大家的头发、衣服被风掀了起来。
    有一个声音喊我们:“大兄弟们,吃饭了没有?”我们都停下来,扭头看。在路边,有一个小小的水饺摊,摊旁,有两个女人,一老一少,向我们招手。
    水饺摊的红色大伞下,有一个煤炉子,炉子上有一只钢精锅,锅里冒着热气,在冷空气里变成阵阵白雾。我们知道,那锅里煮着饺子。这时候,大家都感到饿了。吃了水饺,大家依旧执意要去看海,仿佛千里辗转来山东,不是为了打工挣钱,而是专门来看海的。水饺摊的主人是一对母女,女儿堪称“小镇的章子怡”。她说她在玲珑镇邮局上班。
    这一刻我们还不知道,半个月后,这个女孩成为我们与老家之间唯一的信息传递人。二
    这是一口有近千名工人的矿井。在此之前,我从没见过规模如此庞大的金矿,而且是一口竖井。
    经过3天简单的培训、考试,我拿到了爆破工资格证。所有矿山对爆破工實行的是一坑一证制,离职,就意味着证件失效。这是我拿到的第3本爆破工资格证。
    在此之后到2015年春天,因做颈椎手术离开矿山,我共拿过11本爆破工资格证。在我认识的爆破工人中,我是拿爆破工资格证最多的一个。但它们并不代表什么,除了见证一个人从业的持久与动荡。
    每天早上8点,工人们排成两行,鱼贯进入罐笼,随罐深入大地的腹腔——1500米深的地下世界。第一只罐下到500米处,这里是一个巨大的车辆集散地,一个枢纽,所有的重型矿车在这里进入罐笼,被提上地面,所有的空车从这里出发,到该去的地方。
    一部分工人留在这里工作,另一部分工人在这里换乘,下面还有两级罐笼,每级500米深,最后的工作面位于地下1500米的深处。陈平、新有、黄毛和他爹、我,都被分在了这个工作区域,老碗被分在第二级。我是我们几个人中唯一的爆破工,陈平有点儿基础,做了我的副手。
    在新疆鄯善县靠近火焰山的一处矿山,我感受过6月野地的燥热。从宿舍所在的地窖到吃饭的小食堂,来去300米,穿着拖鞋踏在沙地上的感觉,让我想到电饼铛烤饼的过程。而距地面1500米的地心世界的情景与戈壁的夏天略有不同,那是一种闷热,人仿佛处在一只密闭的蒸锅里。
    这里的铁轨四通八达,矿车在这里来来往往,推矿车的人一律赤身裸体,一丝不挂,只有脚上穿着雨鞋。在矿车提升口,放着一排五颜六色的塑料壶,它们大大小小,装的水满满浅浅,各有其主。
    当完成了一车矿石或渣石的输送,工人们会提起属于自己的那只水壶,仰起脖子,猛灌几口。凉白开和汗水沿着身体流下来,从胸口到肚皮,画出条条斑痕。
    我们与新有、黄毛、黄毛他爹,每天早上在提升口分手,下午在提升口会面,有时他们早到一步,有时我们早到一步,早到的人会为迟到的人留下最后一口水。我们在这里穿上衣服,两小时后,在竖井口与落日和暮色相见。
    我已经想不起老碗的模样来了,只记得他很矮,肚子有一点儿大。有一天晚上,我们睡在床上,身下的竹夹板硌得身子生疼。老碗突然说:“我们还是跑吧!”我们都问:“为啥跑?”我知道所有人都想跑,不跑的原因是发工资的时间还早,而且身上都已没有多少路费了。
    老碗说:“明天你们起爆的时间定在下午5点,我再看一下。”陈平说:“你又不在一起干,你看啥,咋看?”老碗说:“我看海浪。你们就在海下面爆破,炮一起,海浪就跳起老高,我看是不是真要透了。”
    新有说:“你别说得这么吓人,带班的说爆破点离海床还远呢!”老碗说:“还是小心些好,我注意几天了。”他说完,就睡过去了。
    5年后,老碗一个人到了郑州,安装高速公路边的牌子,成了高空“飞人”。又过了5年,他从铁架上“飞”了下来。去年某一天,我骑摩托车路过他的坟头,一树杜鹃开满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