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骄子”的价值困境
时间:2023-12-03 12:11:44
彭美琪
屋外长了一棵巨大的银杏树,天色阴沉,地上铺满了落叶。林枳和她初中、高中、大学的同学分别站在不同的屋子里等待“宣判”:如果屋里的灯灭掉,就不能再活下去。她听到旁边屋里的女生声嘶力竭地喊:“只要我还活着,就绝对不会让这盏灯灭掉,你们相信我,好吗?”
这是林枳一年以来反复做的一个梦。
林枳是中国人民大学的大四学生,一年前被确诊为重度抑郁症。每次醒来,她回忆起梦里的自己麻木地站着,不明白隔壁的女生为什么要如此努力地挣扎。但是,她又会想,如果这样做能活下去的话,也挺好的。
像林枳这样自小成绩优秀、有名校光环加持,却患上严重抑郁症的人越来越多。在外人眼中,这些优秀的年轻人是“别人家的孩子”,未来是大有作为的“天之骄子”;而他们自己迷茫、焦虑,找不到存在的意义,越来越多的人在自我诘问中坠入痛苦的深渊。“天之骄子”的痛苦
大三的冬天,林枳发现自己没有任何想做的事,好像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觉得一切都没有意思,生活像被按下了暂停键。经过北京回龙观医院诊断,她患上了重度抑郁症。
在此之前,林枳反复陷入一个问题中:到底什么才是我真正想要追求的东西?
林枳来自某高考大省的三线小城,在经历残酷的竞争后,终于从高考的千军万马中成功厮杀出来,考入中国人民大学。那一刻,她觉得自己终于扬眉吐气了。
但来到大学之后,林枳发现自己的认知逐渐被颠覆。
最大的冲击在被选拔进学校的英语实验班之后到来。她本以为实验班应该是一个像自己就读的高中一样,专门培养顶尖应试型选手的地方。但在上课过程中,她发现自己和周围的同学格格不入:他们谈论的影视剧、音乐,自己从未听说过;他们的娱乐方式、生活理念,都与她的截然不同,这让林枳非常自卑。以快乐为第一要义,鼓励大胆尝试,并忠于自己的每一个选择,这个课堂上提倡的一切都和林枳人生前18年所接受的教育完全不同。
结课后,林枳终于逃出了那个令自己不适的圈子,但一些从未有过的观念开始觉醒。“他们让我看到,原来没有什么事是‘必须要做的,但我之前一直认为,如果要保持优秀,就必须放弃自由。”
事实上,在同学和朋友眼中,林枳一直是优秀的。她能用英语辩论、拿奖学金、文采好、出版了自己的网络文学作品……但林枳觉得,做这些事仅仅会让她被别人看重,而无法让她发自内心地拥有任何成就感。“原来支撑着我保持优秀的动力没有了,但我又没有自由的原生种子。我既不优秀,也不快乐,只是一条忧伤的咸鱼。”
针对大学生的心理健康问题,北京大学学生心理健康教育与咨询中心副主任徐凯文提出“空心病”一词。
徐凯文认为,“空心病”可以被称作“价值观缺陷所致心理障碍”。这些优秀的年轻人从小都是最好、最乖的学生,在成长过程中没有明显创伤,生活优渥、个人条件优越,却感到内心空洞,缺乏支撑其人生意义和存在感的价值观,不知道自己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就像茫茫大海上的孤岛一样,感觉不到生命的意义和活着的动力。
中国人民大学心理健康教育与咨询中心主任胡邓23年来做过1万人次的心理咨询。做咨询的这些年,胡邓明显感觉到,相比普通学校的学生,名校学生患抑郁症的概率更高。“内在没有力量,外在没有目标”是他给这类年轻人总结出的共同特征。“很多人无法回答这样的问题:你喜欢什么?未来想要做什么?”胡邓说。
胡邓作出解释,当一个人生存和生命的整个意义是外界赋予的,而不是自己内心真正发散出来的时候,有时一旦达到阶段性目标,心理就会崩溃。而且现在的年轻人会把人生的全部意义放在某个“单一的支点”上,“很多‘90后‘00后的学生有这个问题,这是很可怕的事情”。被驯化的线性思维
美国作家史蒂文·约翰逊说:“书籍最危险的特质或许在于,它们总是顺从一条固化的、线性的道路。读者无法以任何方式控制叙事……一种被动性会被广泛植入我们孩子的脑海中,令其感到自身无力改变周围的环境。”
约翰逊认为,当阅读不是一个主动的、富于参与性的过程,而是一个唯命是从的过程时,孩子自主意识的养成将会受到影响。因为书中的显性知识被放在第一位,而不像玩游戏时,孩子能学会思考、解决问题、做出决策,然后建构和探索世界。
十几年的应试教育,做题和考试,同样强化了这种“给定唯一结论而忽视选择自由”的思考方式。一些优秀的学生往往宁可在前人蹚过的路上走到黑,也不能接受任何偏离大路可能带来的风险。
高陽从小到大一直是“别人家的孩子”,高考后顺利考上了清华大学某工科专业。上大学之前,她期待在大学能拥有不错的成绩,平时打打排球,交一个男朋友,参加丰富多彩的集体活动,什么都能做得很好。
但第一个学期结束后,高阳的绩点很低,她在朋友面前大哭了一场,觉得关于大学生活的美好幻想全都破碎了。“我是不是干什么都不行?”反思之后,她认为是自己“过得太自由,导致了掉队”。
从此,“掉队”成了高阳最害怕的事,恐惧和担忧无时无刻不在支配着她。
高阳开始用高考数学的逻辑去要求自己:不能出错,不能脱轨,这道题完成后马上开始做下一题。“高中时自己偷偷放松一个下午会有负罪感,但现在哪怕只是午觉睡了一小时,起床后都会感到特别焦虑。”
直到长久以来积攒的压力爆发出来,她被确诊为轻度抑郁症,以焦虑为主。
高阳回想起来,觉得自己从没真正掌控过任何事情,二十几年的人生在被催促中度过,被无数明晃晃的“截止日期”和隐形压力推着走。“我停不下来,也不知道怎么才能停下来。停下来让人害怕,但走下去让人恐惧。”高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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