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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夜

时间:2023-12-03 11:56:40


   
    赵珩
    夜是静的,静中发出的声响会给人留下格外深刻的记忆,如同听一首老歌,伴随着那熟悉的旋律,当年的景象也会出现在眼前。
    记得几年前有一则电视广告,为一款黑芝麻糊做的,是电视广告中的不俗之作。黑芝麻糊在哪座城市叫卖并不重要,这种叫卖声是否准确也不重要,关键是广告体现了夜间叫卖的情景,和城镇夜生活形成一种和谐状态,让人一看就丝丝暖意油然而生。长夜不寐,偶闻叫卖声,无论是在山城石板街头来一碗“炒米糖开水”,还是在石库门弄堂口叫一客“桂花赤豆汤”,所费无几,却有荡气回肠之快。
    时光荏苒,数十年生活节奏与生活方式的变化也波及了夜。夜深人静之时,细小的变化往往不易被察觉,而岁月光阴正是在这种细微的变化中流过。何谓夜?大约应从晚上九点钟算起,直至午夜过后,拂晓之前。冬长夏短,子时(即夜十一时至凌晨一时之间)应是夜的眼。
    生于北京,长于北京,我最熟悉的当然是北京的夜。
    春夜最怕的是风,最喜的是雨。北京的春风并不是那么和煦,尤其是夜间的风,摇曳着刚刚发芽的枝条,强劲地发出呜呜的声响。我白天看到一树桃花初绽,与朋友相约次日去赏花踏青,忽来一夜大风,我在床上辗转反侧,不知晓来花落多少?几十年前北京的风沙特大,想着醒来又是一层尘土,心中也有些不快。只有暮春的夜,才有春夜的气息,但那时花事将尽,已是绿肥红瘦了。春雨却是好的,“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春天的雨大多是无声的。第二天醒来,又是一层新绿。至于“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则是江南小城的意境,在北京是体味不到的。
    夏夜是短暂的,入伏之后更是闷热,夜虽短却难熬,唯盼能有微风袭来。每遇炎夏不寐,总是伫望星空,或在庭中看树叶是否摇动,无奈事与愿违,竟然没有一丝微风,只能摇扇解暑。前半夜偶然听到叫卖声,是打冰盏儿和卖酸梅汤的。那打冰盏儿是用拇指、食指和中指将两个铜碗打得“当当”作响,不用吆喝就知道是卖冰激凌的来了。这种冰激凌是土制的,放在木桶之中,盛在江米面制成的小碗里,做工当然是粗糙的。小时候因为家里管束,大人们认为这种东西不卫生,从来不许我去街头买来吃。于是就非常羡慕邻里孩子们去买这种冰激凌,看着他们吃得津津有味,艳羡不已。酸梅汤大多也是打冰盏儿卖的,那酸梅汤是用乌梅熬制的,当然远远抵不上信远斋或通三益的,更比不了东安市场丰盛公的酸梅汤。但那酸梅汤是冰凉冰凉的,暑夜难熬,一碗下去,同样会让人气爽神怡。
    仲夏之夜最短,往往在闷热至极时忽然雷鸣电闪,暴雨骤来。这时,无论是早已入梦的,还是辗转难眠的,都会从床上跃起,迅速关严门窗,以免雨水潲进屋里。此时听雨,有一种久旱逢甘霖之快。少顷,檐沟滴水,似未停歇,其实已然云收雨霁,一片乌云散后又是月明星稀。复启门窗,凉意丝丝,暑气略消。此时正好入睡,只是已近拂晓。
    秋夜渐长,变化也最大。初秋而闻蛙鸣,与盛夏时的似无大的分别。北方听到蛙唱,大多在夏季暴雨过后,比南方“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要晚。某年住在武夷山下的幔亭山房,入夜后蛙鼓不歇,此起彼伏,声浪之高,闻所未闻,至今印象犹深。北京缺少水域,青蛙多在雨季后的水坑和杂草中生存,闻其声而不见其形,更有一种神秘的味道。蛙的喧噪声并不令人讨厌,人在那种特有的韵律与节奏之中依旧可以恬然入梦。
    接下来就是秋虫了,主旋律当然是蛐蛐儿的叫声,偶尔也伴有蝈蝈儿的。不知为什么,每当听到秋虫的鸣叫,我总不免有些伤感,大概是络纬啼残,凉秋已到的缘故吧。仲秋是秋夜中最平静,然而也是最短暂的时光。中秋节过后,天气转凉,秋风渐至,与初秋竟是完全不同的气氛,风虽不大,却落木萧萧,残叶飘零。夜静之时,连树叶落下的声音都能听到。拂晓之时,也总能听到清扫落叶的沙沙声。每逢秋雨,霖铃有声,淅淅沥沥,时落时歇,想来晨起又添几分寒意。“夜阑卧听风吹雨”,最能引起人的各种不同的情绪,或怅惘,或悲悯,或慷慨,或感怀,因人而异,因时而异,最是情致抒发的难眠之夜。
    最令人怀恋的当是北京漫长的冬夜。
    寒夜待旦,可以消遣的生活内容是无尽丰富的。如遇北风怒号,大雪迎门,则更添冬夜之趣。偶尔风雪夜归,屋内外的温度和气氛迥异,让人更觉家的温馨。冬天傍晚的街头尚有卖熏鱼和羊头肉的,入夜仅剩下卖硬面饽饽、水萝卜和半空儿(带壳儿的瘪花生)的凄厉吆喝声,或远或近,如泣如诉,令人无限悵惋。尤其是拥衾取暖之时,闻其声可想见叫卖人为了生计蜷曲于街门巷角,瑟瑟发抖的情景。小时候,我常见祖母打发用人至街门口,多给些钱买下小贩篮子里所有东西,让他赶快回家去,那些水萝卜和半空儿则让用人们分着吃掉。
    寒夜客来,以茶当酒,几样零食如花生米、豆腐干等,要是能再有一碟儿蜜饯榅桲、炒红果之类,更是让人大喜过望。雪夜造访者,必是故人知己,于是谈兴大发,海阔天空,说古论今,不觉午夜将近。南方人家多在此时做上一碟炒年糕或一碗酒酿圆子,北方人家则会以一碗鸡丝汤面或清粥小菜充当消夜,这种舒适的感觉也只有在冬夜才体会得到。斯时可对弈手谈,或展玩一两件书画收藏,切磋研讨,何其乐也。
    客去,如仍无困意,可在寒枝疏影的窗下孤灯展卷,或临池开笔,此时读书写字,又不同于昼间。难怪古人有“雪夜闭门读禁书”“红袖添香夜读书”的嗜好,或曰有些病态,却终为文人所青睐。
    中国的文人多钟情于夜,所阅诗词,书于夜或吟咏夜色者几近半数,可见夜的魅力。夜是涌动情思的时节,夜是生发幻觉的光阴,文人和艺术家在夜间可以产生无数灵感,却往往要在昼间去梳理和归纳。夜里产生的东西不免虚幻,俗话说“夜有千条路,醒来卖豆腐”,晓来还是该干什么干什么。尤其是做大事业的人,夜里的思绪和幻觉如白天拿来实施,难免会发生荒唐的谬误。
    夜是生命的三分之一,夜是美的。
    (水云间摘自天津人民出版社《一弯新月又如钩》一书,本刊节选,陈岱青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