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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战胜的夏天

时间:2023-12-03 04:36:59


   
    严明
    我对故乡的记忆,全部是关于夏天的。
    那是淮北平原上的一个古老而又普通的村庄。虽然说那时候是穷年月,但故乡之夏给我的记忆是丰盛的。那里有我平时不知道的世界,目光所及,琳琅满目。我几乎在用其他所有的时间渴盼夏天的到来。我就知道,在我暑假抵达前,它们用整个春天、初夏为我备好了一切。我的堂兄弟、远近本家,总是在原地等着我,等着我共度夏天。在我走后,他们仍然在原地,安然度过一个秋冬,等我来年“从天而降”。一切仿佛是为我而设的一个喜乐大局,一个弥天欢场,一个永远亲爱的存在。
    以往父亲带我们回老家,汽车转火车,再加上徒步,要花上一整天。伴着傍晚的蝉鸣,天擦黑的时候我们到了,看着油灯下老少亲人的笑脸、桌上的手擀面,疲劳尽消。那时候,父亲的打扮总是的确良衬衫、手表、皮凉鞋,而且是穿袜子的、标准的知识分子还乡模样。而我一回到老家就全然顾不得斯文,迫切地等待“沉陷”。我知道狂欢季开始了,今天不算,明天才是第一天,我有的是时间。按捺不住开始欢心地盘算着今天晚上在哪个露天的地方睡,那是第一项在自由天地的体验。
    夏天村里人多半在屋外过夜,除了老人、妇女。木架子撑起的绳编床,篾席往上一放,清凉又透气。或者干脆铺在地上,平整宽敞的打麦场有足够的地方可以睡,蚊子不多的夜里,被单也不用盖。夏日里,我可算是本家小孩子的精神中心。我比他们白,比他们成绩好,这些在村里不是什么优点,但可以做一做临时“掌门”。堂兄弟、各个本家亲戚都聚拢来,睡成一排,和我最亲最好的,会讲故事的,才可以挨着我睡。
    星空下,夏虫声浅,我蜷缩在故园的怀里。啊,这幸福无边的夜!
    直至次日,幸福地被太阳晒到屁股。于是起身,篾席上常会留有人形。人睡的地方是干燥的,其他地方已经微湿。原来,一夜酣眠,竟有夜露涂抹了身体。
    白天,跟伙伴们无休止地嬉游。父亲因为要帮着家里做农活,无暇他顾,所以我除了偶尔写作业,其余时间都在疯玩。哪里都好玩,什么都可以即兴而为。草堆、粮垛、牛棚,还有蒙着眼睛的驴子不停地在磨坊里转圈……这都是我们的欢场。赤日炎炎的时候,我们主要在池塘一带活动,我就是在那里学会了狗刨。采莲蓬、菱角,在岸上用稀泥巴涂满全身,再爬上树杈往水里跳,出水时泥巴没了,但发现肚皮已经被水面拍红……游完泳,在浓荫的树下玩上一会儿。和风习习,吹干身上的水,皮肤变得滑嫩无比。
    在村里,小孩子们全是光腚猴。那些年我也经历了从不穿到穿一点再到穿整齐的进化,回想赤条条在村里嬉戏的场景,真是无邪幼童的特权。一群光着屁股的小孩围拢蹲着玩虫,谁若放屁,无须究问——他的屁股底下会有烟尘。没经历过的,不会有那种生活感受。
    夏天雨也不少,一场雨过后,会有好几天都要踩泥巴地。水泥路是城里才有的稀罕物,那时候村里没有任何一块地面是水泥地,包括屋内。雨天大家都赤着脚。我开始时并不习惯,觉得泥巴会滑得脚心痒痒,后来越来越觉得有趣,特别是脚掌踩下去的时候,软泥浆会从脚趾之间柔柔地往上钻,跟现代人形容巧克力的口感类似,那也是一种连着心的滑爽。
    饿了,有的是吃的,树上的果子、地里的瓜,信手摘来。蝉蛹、青蛙、蛐蛐都是野味。作为“豪华”回报,我也会带他们去偷爸爸带回来的装在铁盒里的饼干或鸡蛋卷,让他们一尝至味。
    任何一顿饭都可以在几个叔叔家随机解决,青椒、南瓜、豆角,都美味。大铁锅炒菜,满屋子蒸气,和着菜香气、柴火的烟气一起涌出来,漫出灶火屋,从房檐向上流走。灶火余烬里还可以埋上嫩玉米或红薯,饭后出去玩上一圈,肚子有点饿的时候跑回来寻出它们,可作为零食吃。
    由于土质的问题,那里没有水田,不产大米,所以主食都跟小麦有关——馍或面条。忙时吃干的,闲时吃稀的,而我们在时,在哪家吃饭,哪家都会有几个炒菜。米饭完全断绝的感觉持续两个月左右,对我来说还是有些不适应。我挺想念米饭的,因此他们会在我们临走的前一天煮上一次,作为饯行。毕竟米太缺了,做上那么一顿也是勉强。通常还煮得很稀,简直不叫米饭,属于那种稠一点的稀饭。
    现在想想,夏日里除了蝉声,其实村庄里是安静的。那时候,没有车来,因为还没有什么路。村里如果来了担担子的货郎,都能引起一片沸腾。小孩子们一定会围过去,扒在他那个装满了小东西的百宝柜的玻璃上看,看大人选购针头线脑。一个孩童围观商业活动,受购买力缺乏煎熬的滋味是不好受的,那个年月,“买不起”几个字永远在耳边回荡。有时候可以用破铜烂铁、牙膏皮、长发辫之类的东西换,可平时没有积攒的话临时又找不来什么东西,所以只能干看着。村里留长辫子的大姑娘都会被别人羡慕地认为是在储蓄。便宜的东西也有,就像糖豆,一分钱七个,彩色的。
    走村串巷的剃头匠,依次在某一户家中吃饭,算作劳务。若是没吃,给点什么也行。手艺在那时候还不叫生意,只是为了生活在“换”,没有“赚”,本分至极。
    跑去村头西望落阳晚霞,美得有些哀愁。我每天都掰着指头计算暑假结束的时间,谨慎期待每一个未曾谋面的美丽明天。
    夜空的流云拂过星斗,月亮在航行。太阳和月亮对日子的重要性,得在农村生活才能体会得更深。开晚饭的时间挺早,同时听收音机里的长篇评书,之后活动就因为没有电而大受限制了。油灯或蜡烛不会一直点着的,那样太浪费,可是走在漆黑的屋里摸索着找东西的滋味不好受,那种感觉现在的小孩很难体会。
    打麦场是不变的夜之欢场,我们在那儿交换鬼故事、童谣,辨识着星宿的位置,猜想着哪一颗是天边的另一个自己,等着不请自来的睡意。
    偶尔传来有别的村放露天电影的消息,这需要有得到消息的人报信才行。有时候,大队人马赶过去才发现并没有电影,又在夜色里悻悻而归。如果消息准确,远远地就可以看到,村邊的某块空地上,黑压压的人群仰望着闪烁的银幕,那情景就是大地上最超现实的存在。每当电影散场时,外围的沟坎上还伏着一排睡着的小孩子,需要家人边呼喊边翻看辨认,驮走。小孩子继续一路睡回去,醒来还会问大人:“后来他们打起来没有?怎么不叫醒我!”
    夏日接秋,看着村里许多果树从果子红熟到光秃,已经有树叶开始随风落下,我的心情也为之黯然。我知道,要开学了,我要走了。
    喜乐是有尽头的,得开始计算暑假还剩四天、三天……直到要离开的当天早上,堂弟们坐在爷爷家的门槛上,看我们收拾行李,去坐他们还没有见到过的火车。他们穿着长袖衣服来,纽扣总是扣得不齐,衣服也不干净,好像去年穿完收起来时就没有洗。
    “等着我,明年再来。”这般孩童的豪言壮语,每年都在用。我知道这是一句临别时客套的废话,他们肯定等我,我也必定再来。
    可是,终于在某一年,他们没有在原地等我,我也没有再来。我出去闯世界,他们也开始出门打工。
    我们明摆着是看到田园牧歌的最后一代人。
    印象中我都快上中学的时候,老家的村里才通上电,才有用电的磨坊出现。因为这一点,村里的马拉石磨立即退出了历史。手扶拖拉机、小四轮等出现后,骡子、马就不见了,那个从古代来的木头大车也消失无踪。草房逐渐被瓦房代替,还陆续出现了两三层的小楼。似乎就是从我没再回来开始,中国乡村的现代化进程开始了。或许也正是在这个浪潮中被卷入太深,无力回望,才导致我回乡的旅程一拖再拖。浪涛势头正劲,还在拍打、冲击、淹没。多少年来,总

觉得自己在观察众生,现在该观察族人、家人了,故乡不再是我童年时猎奇的场地,而是问题的载体。
    有书上说,乡村是世界的根、人类的童年和老年。一个人的枝叶蔓延源自可颂的土地,我似乎也只是吸收、索取,从未归还过什么。
    那是最好的童年,无以复加。它有不需要证明的强大。还好我有个故乡,还好有一些旅程,去游历,去跋涉,带着热情与好奇。我想这都源于记忆,其来有自,无远弗届。
    加缪说得极是:“在隆冬,我终于知道,我身上安放了一个不可战胜的夏天。”
    (若子摘自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长皱了的小孩》一书,李晨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