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父亲在疼
时间:2023-12-03 03:11:14
葛亚夫
这些年,感觉时间在不停提速,尤其是对父亲。在他身上,岁月的沙漠化一年深过一年,从牙齿到骨骼,他所有坚硬的部分,都迅速钝化。走在路上,每遇见老人,我总会忍不住多看几眼,有时,还会从他身后追到身前——我总觉得,他是我父亲。
老了的父亲,失去辨识度,老成所有老人的样子——干瘦,呆滞,不苟言笑。但年轻时,他棱角分明,一顶光头,哪怕在十里外咳嗽一声,我也辨得出是他。
小时候,我诨号葛维搅。“维”是辈分,“搅”是捣蛋,我的调皮“有口皆碑”。基本上,只要有摩擦,罪就在我,且总以我被父亲摁在地上打结束。这俗套的剧情,常让我怀疑父亲是假的。那天,我跟着父亲压红芋,甚得他欢心。老师路过地头,随口说我两句。父亲顺手抄起扁担抽向我。我反应很快,但双腿没能跟上,被扁担上的铁钩钩到,划出一道血印。
我抱着腿,疼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蹦蹦跳跳。父亲捉住我,把我摁到地上,揽一把萋萋芽,嚼碎,敷在伤口上。我不经意间看见,他有力的手,比我的腿颤抖得还厉害。
原来,当我疼时,父亲也在痛。我的一半疼痛,一直由父亲默默领受。
父亲脾气暴躁,一半是母亲点燃的,一半是因癣疾煎熬。年复一年,开春,癣就援着他的身体开枝散叶。不知听谁说的,用烧红的铜钱烫,就能把癣斩草除根。在一盏抖动的灯火前,他捋起袖子,让我烧铜钱烫癣。我做不到,他就自己来。牙一咬,眉一竖,火红的铜钱往手臂上一摁。一股焦肉味吱吱乱窜,撕咬得灯火弓起腰,啃噬得我心如刀绞。
父亲拍拍我的头,满面春风地说,一点也不疼。我满脸泪痕,痛得不能自已。
我从未想过,当父亲疼时,我也会痛。父亲的一半疼痛,从此由我默默领受。
做了父亲后,我回去得少了,但经常念及父亲,想象我这个年龄时的他,想象孩子这个年龄时的父亲。起初是做反面教材,警醒自己别像他。慢慢地,我谅解了父亲,开始与他和解。无论在基因上,还是在生活里,我身上都有他的影子。
前不久,父亲的腿不堪勞损,闹起罢工。我带他看医生,背他上楼、下楼。起初他很不适应,肌肤和骨骼都极不情愿地抗拒我。很快,他认了,回家时,他竟趴在我背上睡着了。在家门口,我扭头看他,他酣睡得像个孩子。我和父亲,互换了三十年。
家里的地板刚拖过,很滑。我和父亲摔成一团。父亲醒了,龇牙咧嘴地问我,摔得痛吗?孩子一手扶着我,一手打地板,念念有词。我满面春风地对他们说,一点也不疼。
(余娟摘自《亳州晚报》2020年11月26日,李娟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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