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饺子

时间:2023-12-03 02:42:37


   
    蒋韵
    我非常怀念那个时候一家人围坐在桌旁包饺子的情景,特别是来了亲友时。我最喜欢的一个人,是徐叔叔。
    常常,提前几天,父亲说:“妈,老徐星期天来家里吃饭,包饺子吧。”
    徐叔叔特别喜欢吃我们家的饺子,他说,谁家的饺子都不如我奶奶包的好吃。这话,我认为不是客套话。我也认为,谁家的饺子,都不如我奶奶包的好吃。
    首先,奶奶会用水把肉馅打得鲜嫩,兑酱油、料酒和葱姜末煨出来。其次是菜和肉的比例,掺多少菜进去,奶奶总是拿捏有度。她最爱的是猪肉白菜的经典搭配,若是春韭时节,会加一些韭菜进去,冬季则加黄芽韭。奶奶拌饺子馅,从不加五香粉这一类夺味的调味品,只加盐、酱油、少许白糖和香油,味道既鲜且香。而奶奶擀的饺子皮,不硬不软,厚薄适宜,吃起来很筋道。所以,关键的这几道程序:拌馅儿、和面、擀皮,以及煮饺子,都是奶奶亲力亲为。而我们做的,就是包饺子。
    徐叔叔也总是和我们一起包,一边包,一边聊天儿。
    徐叔叔是北京人,一口京腔,说话抑扬顿挫,我和我弟都特别喜欢听徐叔叔说话。徐叔叔和我父亲一样,学医,专业是影像学,骨子里却充满艺术气息。他在学校里演过话剧,据说演的还是女角。他会唱美声,喜欢文学、艺术,读过很多书。在那样困顿的年代,听他和父亲聊天,是一大乐事。他们的话题中,没有眼前的苟且,而是那些遥远美好的事物,比如雨果、巴尔扎克,比如托尔斯泰、普希金,比如《桃花扇》和《红楼梦》。我就是从徐叔叔那里,知道了法国的巴比松画派,并喜欢上了他们,也是从他那里,第一次听到《窦娥冤》里那段呼天抢地的《滚绣球》:
    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原来也这般顺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
    听得我真是心惊肉跳。他最喜欢《桃花扇》里的套曲《哀江南》,常背来给我们听:
    你记得跨青溪半里桥,旧红板没一条。
    秋水长天人过少,冷清清的落照,剩一树柳弯腰。
    他还喜欢讲画,他说有幅画很有趣,只画了一个襁褓和一支红烛,题词却是“除夕生的小弟弟,过了一天长一岁”。我一直在想象那幅画会是怎样的色彩、笔调,作者又是谁。我猜测了几十年,至今,也无缘得见。只是在最近,我得知了,这幅画的作者原来是丰子恺先生。也对,只有丰子恺先生,有这样的赤子之心和童趣。
    一次,听徐叔叔说管教小孩子,引的是元春带信出来与父母说的话:“不严不能成器,过严恐生不虞,且致父母之忧。”结论是,好头疼。
    徐叔叔只有一个儿子。孩子没有妈妈。
    徐叔叔的妻子,我没有见过,只是听我妈说,那是个非常美丽的女子,一个美丽的女医生,和徐叔叔既是同学又是同事。什么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人们说,看徐医生和李医生就知道了。
    1966年,有一天,有人来找李医生谈话了,谈话内容十分严肃,责令她必须在第二天的全院批斗大会上,揭发她的一个朋友,以此和他划清界限。否则,后果自负。她知道那叫“最后通牒”,她也知道大多数人会怎么选择。但她不是“大多数人”,她是李医生,一个完美主义者,一个美人,她不能容忍自己变丑,所以,她没得选择。
    那一夜,徐医生恰巧值班。而他们五岁的小儿子,在上全托幼儿园,只在周六回家。第二天一早,徐医生值完夜班回去,发现妻子服用了安眠药,救不过来了。她看上去很安静,衣着整洁,穿了一件她最喜欢的白色泡泡纱布拉吉,美如仙女。
    徐医生就让她穿着那件仙女的衣服上路了。
    这最后的形象,一刀一刀,刻在了徐叔叔的心里,刻得太深太深,血肉模糊,结了疤,永不能平复。
    姑娘,姑娘,他死了,一去不复来;
    头上盖着青青草,脚下石生苔。
    殓衾遮体白如雪,鲜花红似雨;
    花上盈盈有泪滴,伴郎坟墓去……
    后来,等我看朱生豪先生译的《哈姆雷特》,读到奥菲利娅自杀前吟诵的这段歌谣时,心里想起的,是李医生最后的遗容。
    后来,徐医生被下放了。从他供职的省城大医院,被下放到乡下。李医生出事后,他们的孩子就被送到在北京的奶奶身边,所以,赴乡下的也只是徐叔叔一人。星期天和徐叔叔一起包饺子的乐事,就此终结。直到20世纪70年代后期,他重新回到我们这个城市,去了郊外一家职工医院。又过了几年,听说他再婚了。那时,我奶奶已经去世,我也已经成家,听我母亲说他带着新人来我家拜访过,可惜我没见到。据说那天是我妈给他们包了饺子。至于那饺子是不是徐叔叔记忆中的味道,就不得而知了。
    他和我父亲保持了一生的友谊。20世纪八九十年代,堪称我父母、徐叔叔这一辈人职业生涯,或者说事业的第二春,他们都在忙自己的工作,偶尔,他还会来看望我父母。那时,我女儿在我父母家住,他一来,就叫我女儿:“来来来,给徐爷爷背一段。”我四五岁的女儿,再大些,六七岁的女儿,就会噔噔噔跑过去,站在他面前,一点儿不犹豫,朗声背道:
    山松野草带花挑,猛抬头秣陵重到。
    残军留废垒,瘦马卧空壕;村郭萧条,城对着夕阳道。
    那是《哀江南》。
    你记得跨青溪半里桥,旧红板没一条。
    秋水长天人过少,冷清清的落照,剩一树柳弯腰。
    这全套《哀江南》,她能从头背到尾。是我父亲教她的吧?反正不是我。会不会是徐叔叔?我没问。只是,她的《哀江南》,是欢天喜地的。她欢天喜地地一直背到“诌一套《哀江南》,放悲聲唱到老”。徐叔叔也笑呵呵地鼓掌,这种时候,我父母,还有笑呵呵的徐叔叔,心里一定百感交集吧?
    徐叔叔比我父亲小几岁,却走在了父亲的前面。
    我想念他。
    (洪柯摘自上海文艺出版社《北方厨房》一书,李晨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