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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

时间:2023-12-02 07:28:53


   
    张寒寺
    清涵做了两个决定来让自己单调的生活起点儿变化:一个是申请到市图书馆做志愿者,帮他们把几百万册书从城市的北边搬到南边;另一个,是终于在网上租了一个在线女友,算是结束了自己多年的单身生活。
    这能骗得了谁呢?他想。
    清涵白天工作九个小时,主要职责是为一个网络游戏测试程序漏洞。比如,试一下把某种道具卖给某个NPC(非玩家角色),看他会不会反常地一夜暴富;或者无数次地从某个悬崖飞身跳下,看他会不会跌出地图范围。这样的工作让他觉得既无聊又疲倦。
    他在图书馆里倒是干得很卖力。三个小时的体力活儿,他经常一个人就搬空一整排书架,还能抽出时间坐在地上看会儿书。
    “图书馆的书都很好看。”
    这是清涵发给阿雅的第一句话。阿雅就是他租来的在线女友——清涵能断定,她不是人,而是聊天程序。她的本体不过是海量的搜索数据,存储在开发商的服务器里。她收到用户的消息之后,经过短暂的运算,回复一句最像恋人的对答,让用户得到恋爱式的心理满足感。
    “我没去过图书馆。你在看什么书?”
    清涵看得出这句话经过了语义分析,既回应关键词“图书馆”,又针对“书”发问,让两个人的聊天可以继续下去。
    “一本破诗集,只剩一半。莱特昂·布兰朵,听过吗?”
    对方回复得很快:“没有。我只读过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
    程序在主动发起新话题,表明设计者对自己的算法很有信心。但清涵不打算接招,他关掉手机屏幕,开始埋头看书。
    清涵很少跟活人打交道,以致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已经丧失了这项能力。他善于辨别游戏程序里每个角色的举动是否符合原定的设计,也能轻易看出某项数据的异常会导致什么后果。但揣测人们暧昧不明的话里包含的深意,从一个眼神、一个手势来判断他们的喜怒哀乐,对清涵来说,都是难以掌握的能力。
    “如果一排书架上有一千本中文书和一千本外文书,我每次借走五本中文书和两本外文书,你每次借走两本中文书和五本外文书,假设我们看书、还书的速度一样快,那当我第四次借书的时候,刚好借到你看过的书的概率有多大?”
    清涵把这道题发给阿雅。他想,如果程序员设计阿雅只是为了让她跟人谈恋爱的话,那她应该不需要具备分析数学题的语义功能。说不定收到的回答会答非所问,又或者干脆是一句“我不懂你说的是什么”。
    阿雅的回答总是有延迟。这显然是为了让用户有更真实的体验——毕竟,忐忑地等待对方的回答也是恋爱的一部分。
    “我的数学很差,你一定要我说答案吗?”
    规避设计。清涵倒没想到这个。看来开发商对盲区的补救措施考虑得还算周全,没那么容易让他们出丑。
    “不用,我就随便说说。你喜欢什么样的男生?”
    “有相同爱好的吧。整个人看起来要干干净净的,为人要诚实,哦,还有,一定要聪明。”
    整个句子显得凌乱,没有遵守语法的顺序,看起来非常口语化。程序在拟人化方面已经做得足够好,但是,那个“哦,还有”有点儿画蛇添足:口头上虽然会这样说,但有谁会把它敲在手机屏幕上呢?
    “那你的爱好是什么?”
    “我喜欢读诗。”
    这是根据用户的个人资料牵强附会的吧。“可是你都不知道莱特昂·布兰朵。”
    “他太小众了。这不能怪我呀。”
    “那你可以做好功课再跟我谈,对吧?”清涵发现自己还是把测试员的职业习惯带进来了,总想着帮开发商完善这款恋爱聊天程序,“对你来说,这不算难事吧?”
    “不算。”阿雅回答。作为一个程序,她自然不懂话里的讽刺。
    清涵在书堆里寻找着莱特昂·布兰朵诗集的后半部分。这不是志愿者的工作,对于这种残破绝版又少有人借的旧书,图书馆并不当回事儿。
    “关于他的资料很少,只知道他是一个法国人,十九岁就死了。”
    阿雅回复得很简单,与它服务器里的数据汪洋相比,这连一滴水都算不上。清涵思索着这个聊天程序每天要同时面对多少像自己这样的呆子,这需要它把强大的运算能力分化稀释,当具体到某一个人时,陪在他身边的所谓恋人充其量只是一个能使用礼貌用语的笨蛋罢了。
    “查不到就算了,他一辈子都没离开过他生活的村子,只是个小角色。”
    “啊,为什么?”
    “是我的推测。”
    “证据是什么?”
    清涵拿出那半本诗集,翻到最后一页,拍下上面的句子发了过去。
    或许辨不清日升日落
    或许看不到流云晚霞
    不知道耳边溪流,咫尺可达
    不知道天地浩瀚,人间喧哗
    阿雅看了很久。或者说,聊天程序分析了很久。
    “他是一個盲人吗?”
    清涵突然觉得老天不公平。凡夫俗子可以活到七八十岁,一双眼睛也只顾着看庸脂俗粉,偏偏诗人只有十九年的寿命,还不得不在黑暗世界里受苦。
    “是的。他生下来就无法看见,诗里都是抱怨,你分析得出来吧?”
    “可是,我总觉得这首诗不完整,后面应该还有吧?”
    清涵看着被撕破的残页,摇摇晃晃:“可能有吧。你的数据分析能力还挺不错。”
    “我想看看后面是什么。”
    清涵借着在新馆整理书架的机会,一个缝隙一个缝隙地找过去。旧日的灰尘,陈年的墨香,四溢飘散,固然值得记在心里,但最终还是徒劳无功。
    “你每天工作到那么晚,不累吗?”
    这句话在手机里搁置了两天,清涵一直没有回复。每天跟程序打交道的自己,到头来还要被另一个程序关心,他说不好这是被数据分析后得到的嘲笑,还是命中注定只能收获这样的安慰。
    “关你什么事。”
    他按下“发送”键,然后就有些后悔。程序虽然没有感情,但想必也会模拟出女性受伤的姿态。伤害一个并无恶意的女孩子,终归是很卑鄙的做法。
    果然,阿雅回复:“你怎么这样说,我是关心你啊。”
    “我心情不好。”
    “为什么呢?”
    “因为孤独。我身边都没有活人。”
    “不是有我陪着你吗?”
    “你只是一个装在手机里的聊天程序。”清涵敲出这句话,却终不忍发送。
    图书馆的书终于搬完了。志愿者陆续离开,清涵办好借书证,继续寻找丢失的诗句。
    清涵有时候希望真相就是这样:那个死了几百年的年轻诗人,与自己并没有什么不同。孤独终老,无人惦记。如此,时空相隔的两个人就可以互相安慰,孤魂与他都不至于太过落寞。
    毫无头绪地找了一个月之后,他终于引起管理员的注意。“年轻人,你在找什么书?”
    清涵将手里的诗集晃了晃:“这本书的后几页。”
    管理员接过去看了看,纸张脆薄得仿佛随时可能化成粉末:“这书有些年头喽。莱特昂·布兰朵,之前有一个姑娘也来找过呢,叫什么……”
    清涵不耐烦地打断他:“你到底知不知道?”
    “这本书是跟六七十年代的旧书放在一起的,你去那儿看看吧,四楼。”
    四楼有些吵,因为有一台电视机没日没夜地播着新闻,也不知道这样安排的理由是什么。清涵蹲在地上,从最底层找起,手指一个书脊一个书脊地划过去,碰到比较厚的大部头,还要抽出来抖抖书页,盼望着能有什么惊人的发现。
    好在,在这枯燥的过程中,阿雅会不时地和清涵说几句话。聊电影,聊天文,聊白天的苦恼、夜晚的梦境。话题自然都很投机,清涵不以为意,毕竟是按照自己的需求定制的

程序,完美契合本来就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我也在帮你找哦。”
    如果利用服务器强大的运算能力,在整个互联网上找出一本已经绝版且小众到几乎没人知道的诗集来,似乎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清涵知道这只能算是阿雅的玩笑,哪有那么多运算空间分配给自己。
    “好的,谢谢你。”
    清涵终于打算放弃了。耗费掉最后一天,他不得不承认,那些遗失的句子并不存在。诗人是一位盲人,他抱怨命运不公,跟自己抱怨此生孤独是一样的心境,有什么完整不完整的呢?
    管理员看着筋疲力尽的他,打了个招呼:“找着了吗?”
    他摇摇头。
    “刚刚有个姑娘借走了一本地方志,背后好像贴着几页纸,有点儿像诗。”
    “你确定?”
    “很少有人借地方志,我记得很清楚。”
    清涵跑到管理员面前:“她走多久了?”
    “走了大概五分钟吧。”
    清涵转身就跑。管理员在身后大声补充:“伞是墨绿格子的,墨绿格子!”
    清涵等不及电梯,踩着楼梯冲下五层楼,冒雨狂奔。他猜测从图书馆出来的人都会去地铁站,便一路朝地铁站跑。雨滴挂在眼镜片上,他看不清路面和车流,踩起的雨水溅在路人身上,惹來一路骂声。
    图书馆居然把外国诗集和地方志放在一起。是啊,地方志那么老的书,都是用糨糊粘的吧,所以才会把诗集粘走了几页。
    可是,为什么会有人去借地方志呢?她是在跟我找同样的东西吗?
    那个问题——两个人借到同一本书的概率到底有多大?清涵跑得越来越快,“扑通扑通”的心里没有答案。
    她回答过吗?还是说,这就是她的回答?
    地铁站里挤满了人。清涵的眼镜蒙上了一层水雾,他取下来在衣服上擦拭。顺着人群挨个儿看过去,墨绿格子,墨绿格子。
    手机响了。
    “我找到那几页了哦。”
    “写的什么?”
    “莱特昂·布兰朵没有抱怨,我觉得他是写给恋人的。”
    清涵望着眼前的人潮,心底只有失落和绝望。他突然明白“天地浩瀚,人间喧哗”是什么意思,也突然明白,所谓的聊天程序——自己以为是机器人的聊天程序——到底耍了什么把戏。
    “你在哪儿?”清涵手指发颤,喉头发干。
    收到的回复是完整的诗:
    或许辨不清日升日落
    或许看不到流云晚霞
    不知道耳边溪流,咫尺可达
    不知道天地浩瀚,人间喧哗
    但我知道
    星河在上,波光在下
    我在你身边
    等着你的回答
    (晋尔摘自四川文艺出版社《不正常人类症候群》一书,刘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