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洞穴

   
    赵义
    6年前，2016年春节过后，网络上流传着一个非常火的帖子：上海女孩跟男朋友回江西农村老家过年，一看桌子上的菜就跑了。一个上海女孩，找了一个江西“凤凰男”，本来父母就反对，她心中也有摇摆，跟着男朋友回江西老家过了一次年，终于决定分手。一张配图显示，桌上的饭菜确实品相不佳。这是一个虚构的故事，很快就被证实。
    农村生活比城市生活更为传统，一方面，不可能这样招待第一次上门的未来儿媳;另一方面，就算是没有客人，也不可能这样敷衍地过年。但在被证伪之前，帖子还是火得一塌糊涂。
    这是一件小事，但它给清醒者带来深刻的感受：网络世界可以偏离常情和常识到什么程度。比这更离谱的谣言谎言，多如牛毛，屡禁不绝。
    6年过去了，这种趋势远未成为过去，反而愈演愈烈。
    一个典型代表，就是2021年广受诟病的“饭圈”。人为地制造出一些诱人相信的东西，让相信的人自发地聚集在一起，形成一个个狂热的立场圈子，决不容他人质疑。靠病态“饭圈”和“人设”伪装的机制供养出来的所谓“流量明星”，一碰就塌。
    过去几年，越来越多的领域被“饭圈化”。以至于看一场篮球赛也不再是轻松愉悦的事情，除非不看评论，不看在UGC（用户原创内容）这个时髦旗帜下生产出的各种信息。僅仅是因为在一个社区里说了一句略带质疑的话，就被通知“你由于存在引战挑衅行为而被禁言，念是初犯，只禁言3天”云云。
    我不喜欢的，我就拼命“黑”，黑点总可以找到;我喜欢的，你就不能有一丝不敬，否则后果严重。
    偏见决定了“相信”，符合自己偏见的，就是真的。哪怕再不符合常情和常识，只要印证了自己的偏见，那就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一群群充满同种偏见的人集合在一起，成为××圈，或者××小组，便容不得别人说一些不同意的话。怀疑科学、质疑常识没有风险，但怀疑偏见、质疑虚构却可能引火烧身。
    正如学者景凯旋在评论王小波的书时所说：“面对复杂的世界，各种各样的学说，往往倒是平常的心智来得可靠，倘若离开了寻常经验和常识的描述，任何学说都可能成为谎言。”
    可以这样理解，无论是怎样正确无比的“大道理”，或者无论是你狂热喜欢的任何东西，都不应当被视为不可触碰的神圣之物。正常的社会，就要“通情达理”，不管是什么，都要允许人们用常情和常识来检视一番。
    比如对于应不应该舍命抢救被洪水冲走的国家财产，王小波认为首先应问值不值得，捞木头尚称合理，捞稻草就太过分。这就是“通情达理”。如果有人说捞稻草不值得，就被上纲上线指责为对国家财产的漠视，被认定为因私而忘公，那就不讲道理了。
    比如，《长津湖》被逼捐票房。一群人鼓噪说：“吴京老师靠电影赚那么多钱，捐点钱支援国家建设，不过分吧！”被绕进一个不讲道理的“道理”中去，吴京还真的无话可说，只要有不同意见，都似乎是道德有亏。
    其实，孔子在两千多年前就把道理说清楚了。《孔子家语》就记载了这样一件事：“鲁国之法，鲁人为臣妾于诸侯，有能赎之者，皆取金于府。子贡赎鲁人于诸侯，来而让不取其金。”按照鲁国法律，谁能把受到其他诸侯国人奴役的鲁国人赎回来，就有奖金，但子贡赎了人，却高风亮节，不要奖金。
    子贡自鸣得意，却被孔子严厉批评：“赐失之矣。自今以往，鲁人不赎人矣。取其金则无损于行，不取其金则不复赎人矣。”
    孔子的意思是，你拿了钱，并不贬低你的贡献，你不要报酬，却做了个坏榜样，把赎了人拿到应得的奖金从舆论上变成了贪财之举，那么那些能够赎人又想要奖金的人，就被你树立的高标准给拦下来了。看上去你道德很高尚，实际上阻止了更多的人做好事。
    孔子真是个好老师，不愧为圣人。在孔子那里，无论什么道德规范，都是合常情、合常理的。
    2021年是鲁迅先生诞辰140周年，他的杂文《倒提》，值得我们在此重温一下。当时租界为了禁止虐待动物，规定倒提着鸡鸭走过租界，要被罚钱，“于是有几位华人便大鸣不平，以为西洋人优待动物，虐待华人，至于比不上鸡鸭”。
    洋人歧视虐待华人，却又禁止虐待动物，的确很虚伪。但鲁迅先生说：“人能组织，能反抗，能为奴，也能为主，不肯努力，固然可以永沦为舆台，自由解放，便能够获得彼此的平等，那运命是并不一定终于送进厨房，做成大菜的。愈下劣者，愈得主人的爱怜，所以西崽（旧时对西洋人雇用的中国男仆的蔑称）打叭儿，则西崽被斥，平人忤西崽，则平人获咎，租界上并无禁止苛待华人的规律，正因为我们该自有力量，自有本领，和鸡鸭绝不相同的缘故。”
    鲁迅先生的大致意思是，只有我们自己有力量，才能和洋人平等。正因为鸡鸭是弱的，所以才会有特别的保护规定。由鸡鸭而联想到华人的不平等遭遇，还是“因为我们究竟是人，然而是没出息的人的缘故”。
    文章一发表，很快引来攻击。有批评者说：“上海的洋行，有一种帮洋人经营生意的华人，通称为‘买办，他们和同胞做起生意来，除开夸说洋货如何比国货好，外国人如何讲礼节信用，中国人是猪猡，该被淘汰以外，还有一个特点，是口称洋人曰‘我们的东家。我想这一篇《倒提》的杰作，看他的口气，大抵不出于这般人为他们的东家而作的手笔。”
    连鲁迅先生这样的民族脊梁，也被误会成“最反对中国人怀恨西洋人”的买办。
    历史证明，鲁迅先生是对的。
    今天，中国和中国人的地位已经大不同，中国成为世界上举足轻重的大国，中国人对自己的文化和生活方式充满自信。越是有力量，越是要回到常识和共通的人性。对讨论问题报以宽容，改变不了自身有力量这一事实，真理越辩越明，还会让我们的力量越来越强。因为我们可以由相互的辩论，看到更广阔的真实，而真实的信息会帮助我们做出正确的选择。
    柏拉图的洞穴人隐喻，我们都很熟悉。一个洞穴里，有一群囚徒，他们只能看到前面的洞壁，一生中没有见过别的东西。在囚徒们的后方，有一堆火，每天都有人扛着各种器具从火堆前面走过，他们的影子就会投射在囚徒们前方的洞壁上。囚徒们每天都在看“皮影戏”，这就是他们唯一能看到的“现实”。有一天，一个囚徒走出洞穴，看到了真实的世界，回来告诉其他囚徒，你们平日所见的、所深信不疑的，只是虚幻的影子。所有的囚徒，都认为他在胡言乱语，然后对他进行攻击。
    2022年，希望深陷于“皮影戏”当中的人，能走出洞穴，看到真实的世界，更大的世界。
    （珺涵摘自微信公众号“南风窗”，黎青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