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常的一天
时间:2023-12-02 02:57:32
☉〔法〕皮埃尔·贝勒马尔
顾欣译
一
佩里尔先生看着自己的儿子,发现自己从没有像今天这样认真地看过他一次。人们会没事盯着自己在乎的人看个不停吗?肯定不会,在这个孩子当自己儿子的21年里,佩里尔先生从未认真看过他。
这是因为家里一直风平浪静,佩里尔先生一家人过着平凡幸福的生活,没有什么让人着急上火的事情发生。但是,今天发生的事情,让一切都改变了。
“弗朗索瓦,你是不是做了什么错事?”
“您为什么这么说?错事?”弗朗索瓦被父亲说的话吓了一跳,笑着问他怎么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弗朗索瓦继续问:“您说的错事指的是什么?这是一个问题吗?”
“你确定吗,弗朗索瓦?”父亲回答道。
弗朗索瓦很确定,他看上去和平常一样。
“这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他今天都去哪儿了?不是在山中的小溪里捞鱼吗?你知道的。”母亲说。
“那他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这有什么问题?他不就是没在计划的时间回来吗?我们可是在度假,晚一点儿有什么关系!”
不,假期泡汤了,甚至这家人以后也不会再拥有一个快乐的假期了。
他们的人生在这一天天翻地覆,再也不会像原来一样,一家人悠闲地去山里散步、钓鱼、躺着放空。在那个晚上,佩里尔先生一家普通又安宁的生活被彻底改变,他们的幸福生活戛然而止,快乐再也没有眷顾过这家人。
二
弗朗索瓦的母亲在厨房里哭得眼睛通红,她担心儿子的安危。
佩里尔先生在屋里急得转来转去,用一个又一个的疑问折磨自己。
那天晚上,他们必须面对现实,先搞清楚为什么早上宪兵队会来。
宪兵队来的时候先敲了敲度假屋的门,然后问道:“您是正在度假的乳品店老板佩里尔先生,对吗?您是8月3日和家人离开家到这儿来度假的,您的儿子叫弗朗索瓦·佩里尔,今年21岁,身高1.78米,黑色眼睛,黑色头发。他未婚,目前没有职业,至今和您生活在一起,对吗?”
他们说话的语气让人感到不安,尤其是用这些话来形容弗朗索瓦。
佩里尔先生几乎不相信他们在用这种描述方式形容自己的儿子,这些词一般都会用在小偷和杀人犯身上。
宪兵们不觉得自己说的有何不妥,他们认为弗朗索瓦就是那样的人——一个嫌疑犯,甚至是帮凶。他们就是为了审问他而来。
事情是这样的:一家珠宝店发生重大抢劫案,警方逮捕了3名抢劫犯中的两名。珠宝店老板受了重伤,两天后不治身亡,两名被捕疑犯在审问过程中供出了第三名疑犯的姓名。
他们说:“弗朗索瓦·佩里尔和我们是一伙的,那天他负责开车,抢劫后是他开车带我们逃跑的。”
这对佩里尔先生来说简直是个晴天霹雳。第三个犯人?他和别人一起抢劫了珠宝店?自己的儿子弗朗索瓦·佩里尔?
“他现在在哪里?”宪兵问。
“他不在这里,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佩里尔先生说。
“我们还会再来的,这件事很严重。”宪兵说完就走了。
这就是为什么佩里尔先生看儿子的眼神就像21年都没有看过他一样。
三
佩里尔先生眼前的小伙子个子高高的,头发蓬松。听到这些消息后,弗朗索瓦目瞪口呆,惊吓得扑通坐在了地上。
“弗朗索瓦,你必须告诉我真相!”
“真相?什么真相?关于什么?”
弗朗索瓦从未抢劫过珠宝店,也没有杀过人!这是谁说的?谁?指认他的那两个人是谁?他们是疯子吗?
“他们是埃米尔和路易!”
“埃米尔和路易?”可弗朗索瓦几乎不认识他们。他和埃米尔、路易曾经是同学,这是事实。人们常在广场上的咖啡馆里见到这两个人,可是弗朗索瓦并没有和他们混得很熟。
“弗朗索瓦,如果你和他们不是同伙,他们为什么要告发你?”弗朗索瓦又怎么会知道。是的,他不知道,没准儿那两个人为了不供出真正的同伙才这么诬陷他。他们就是随口说了个名字!除了这个理由,他真的想不出其他被他们诬陷的理由!一定是这样的!
“爸爸,您相信我吗?”
佩里尔先生一直看着他的儿子,他找着,想在这张熟悉的脸上找到他未曾见过的陌生的一面。哪怕一丝让他感觉异样的东西,都会让弗朗索瓦——他的儿子,被他认定是一个小偷、杀人犯和骗子。
但是,什么异样的神情他都没有发现。
他只看到自己熟悉的儿子弗朗索瓦,一个刚刚服完兵役的弗朗索瓦……
正在努力找工作和追求女孩子的弗朗索瓦。
那个把厨房搞得一团糟、让浴室水漫金山、把门像节日的鼓一样砸出巨响、让他妈妈头疼的弗朗索瓦。
这就是他每天接触到的弗朗索瓦,他的儿子!而他相信他的儿子!
可他相信又有什么用呢?他眼含热泪地说着,这个问题依然存在。宪兵说,这起抢劫发生在4个月前,也就是4月23日的上午。现在问题的关键是要搞清楚4月23日上午11点到中午12点之间,弗朗索瓦在干什么。
4月23日是个星期二,可弗朗索瓦怎么会记得4个月前一个普通的日子自己在干什么呢?
有几个人能在4个月后想起自己在4月23日那个星期二做过的事?人生有太多不重要的日子不值得被特意记住,不像生日、与人有约这种特殊的事件更容易被回想起来。那就是普普通通的一天,不会有人记得起来。
几乎可以预见,宪兵会问他:“所以,也就是说,你没有不在场证明?”
弗朗索瓦没有工作,也就没有老板可以替他说话,更不可能为他当证人。
自从他退伍回家后,他的空闲时间就很多。他在找工作的间隙有大把的时间,他起得晚了,就去家里的乳品店帮忙,或者在镇子上转转,给客户送货,但都是不固定的时间,没有什么具体的记忆点,无法为他做有效的时间证明。宪兵队不会相信这样的证据。
但是,家里人都相信他是无辜的,他一定能证明自己的清白。
“可是,除了家里人,还有谁会相信他的清白?”佩里尔先生说。
这可不是一件小事,一个人被杀了,贵重的珠宝被抢,得有几百万的损失。这两个真正的凶手肯定盼着有一天能脱罪,也许他们就是凭空捏造出另一个同伙,这样才能让自己脱身,他们的目的是显而易见的。
他们是疑犯,不择手段、没有诚信的疑犯。在这种时候,弗朗索瓦不能任由他们来陷害,善良在这种情况下是一个弱点。弗朗索瓦如果听宪兵的话,按规定被审问,他不但无法还自己一个清白,还将被关进监狱不知多少年,他生命中最美丽、最重要的岁月将白白流逝。一个男孩在牢狱之中又怎么会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呢?弗朗索瓦准备躲起来,直至找到证明自己是无辜的证据。
佩里尔先生现在最重要的事,是替儿子查清那个4月23日发生的事情,当作证据。
他要走遍每一个地方,询问每一个接触过他儿子的人,这样才能还原那天发生在弗朗索瓦身上的一切。不可能所有人都忘记了那一天,总会有人记得,那就是佩里尔先生需要找到的关键点。保不准哪个人记忆中的一部分,就可以证明弗朗索瓦是被冤枉的。佩里尔先生相信自己能办到,只是证据需要花费些时间和精力才会被他找到。他会不遗余力,他不想弗朗索瓦被关进监狱,也不想让他不见天日地躲起来,更不想让他被困住,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他想让儿子像原来一样,光明正大地活在阳光照射之下的广阔世界中。
家人给弗朗索瓦准备了一些钱、一个行李箱,
准备让他出去躲起来。弗朗索瓦看着家门外,黑漆漆一片,这让他对未来充满了不安。正犹豫不决时,他看向父亲,父亲从未这么认真地凝视过他。
“赶紧走吧,弗朗索瓦,我来找证据。”
不久后,宪兵队果然又来了。佩里尔先生对他们说,自己还是没有见过儿子,依然不知道弗朗索瓦的踪迹。这次,宪兵确定弗朗索瓦是畏罪潜逃了。邻居、朋友、警察、法官都说他有罪。藏起来不露面更说明他是这起抢劫杀人案疑犯的一分子,而诬陷他的两名疑犯也没有改变他们的指控。
四
1963年4月23日,案发时间在上午11点到中午12点之间,弗朗索瓦被怀疑驾驶一辆失窃的汽车守在珠宝店门口。人们只是看到了没有熄火的汽车停在店外,抢劫结束后,那辆车立即逃得无影无踪。没有人在案发现场见过弗朗索瓦。这个犯罪团伙究竟是两个人还是3个人,谁能说得清楚,谁又能证明?所有的案发经过都是一人一个说法,没有有效证据来证明。
他们口中的第三个小偷是金发还是黑发?身材高大还是矮小?年轻还是年长?既然被捕的两个疑犯一起指控还有另外一名同伙,为什么他们之间的口径仍不统一,甚至争吵不断?佩里尔先生并不关心这些。他不关心那两名疑犯给弗朗索瓦泼的那些脏水,也不关心他们在证词中都说了些什么,他不关心这一切。他只在乎弗朗索瓦在4月23日,案发时在做什么。佩里尔先生走访了医生、维修技师、杂货店老板、朋友、儿子的女朋友,他试图从别人的记忆和看似毫无关联的资料中查清儿子人生中的这一个小时究竟干了些什么。哪怕是一次约会、一个偶遇、一次拜访,最细微的点点滴滴,只要能证明弗朗索瓦无罪,他都会仔细对待。
佩里尔先生已经把家里所有的文件、日记、账单,甚至整个家都翻了个遍,他觉得自己对这些东西了如指掌。但是,弗朗索瓦那时究竟在哪里?在店里?去送货了?在外面散步?这一小时好像凭空消失了……这让佩里尔先生感到有些绝望。
仿佛4月23日是被遗忘的一天,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也没有任何值得被记住的理由。这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天,是被偷走的一天。
找寻证据的日子很快就过去了,8月和9月过去了,秋天、冬天和春天也过去了。弗朗索瓦已经躲起来整整6个月了。这件案子案发已经快一年了,仿佛所有的事都尘埃落定,可佩里尔先生还是在不停地寻找线索,没有停歇。
记忆中的那个4月23日对他来说已经成为一种执念,时间越久,佩里尔先生就越不能放下这件事。他仿佛在迷雾中寻找光明,直到他消失的那一天。
对他来说,宣判日是一个重要的日子。
五
这是黑色的一天,法院判处缺席的弗朗索瓦·佩里尔死刑,判处另外两名同伙终身监禁。
被抓住的那两个人把责任都推到了逃走的弗朗索瓦身上。
从现在开始,佩里尔先生就是一个死刑犯的父亲了。
他一个人承担着这件事的责任及其所带来的折磨。他有时甚至会问自己:“如果当时我告发了我的儿子,让警察把他抓走,法官是不是就不会判他死刑?”
他是一个疲惫不堪的老人,总是在夜幕降临之后,在他那打烊的店里,不知疲倦地翻阅着账本、发票、送货单,想找到一些关于那个4月23日的线索。
失望对他来说已经习以为常。而那个想起来就令人痛苦万分的4月23日,突然有一天出现在他的面前,一张小小的送货单上写着:1963年4月23日,L先生,糕点师,5升鲜奶油。这张纸是弗朗索瓦手写的。佩里尔先生简直不敢相信奇迹真的会发生。
这是平常送货量的两倍。
弗朗索瓦如果真的在4月23日给L先生送去了5升鲜奶油,那对方一定会留有单据,在L先生那里应该会有他签名的交货单的原件……而L先生,会记得这件事!
L先生离佩里尔先生的乳品店很远,佩里尔先生记得他住在另一个镇上。
L先生比佩里尔先生想象的还要稳妥,经过一周的时间,在好几百张单据中,他找到了那张4月23日弗朗索瓦的送货单。L先生是在上午10点左右打电话下单的,那天是周二,弗朗索瓦接到电话后,立刻出发去送货,大概中午之前就到了L先生那里。这批货是要为附近一户举办宴会的人家做奶油泡芙糕点用的。这张让人寻而不得的小纸片,就是弗朗索瓦的不在场证明!在活页夹底部,清清楚楚地记着送货人信息和L先生的签名,收货日期为1963年4月23日。这份有效证据,终于让弗朗索瓦洗刷了犯罪嫌疑,那一天,那一刻,弗朗索瓦成了无可争议的无辜者。
1964年11月17日,弗朗索瓦·佩里尔在证据找到后的第二天就去了警察局,很快就得到了公正的判决。在他自由后没多久,命运又展现了无情的一面,他的父亲佩里尔先生在12月不幸去世。
他的父亲,死于心力交瘁,死于救子任务成功后的了无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