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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圈正义与安提戈涅

时间:2023-12-02 01:55:27


   
    ☉罗翔
    在现实中,无论我们用任何仪器都无法画出一个真正完美的圆,但“圆”这个概念本身是客观存在的。如果把“圆”看成一种关于正义的隐喻,那么每一个画“圈”的决定都是一种与正义有关的追求。
    一般说来,至少有三种画“圆圈”的态度。
    第一种态度是随意乱画,如画个四边形,然后称之为“圆”。如果居上者如此为之,可能是为了测试下属的忠诚;如果居下者也学着如此为之,那自然是唯领导马首是瞻。只要国王愿意,即便他没有穿衣服,那也是最美的新装。
    第二种态度是很用心地手绘圆圈,但无奈所画之圆就是不太规则。他们中的一部分会灰心丧气,甚至干脆放弃画圆。这些人会觉得世上本无圆,庸人自扰之——既然我们所做的一切离正义那么遥远,那么根本就没有正义。理想破灭之后的虚无会让这些人以犬儒讥诮的心态来看待一切,也就慢慢转变为第一种人。
    第三种态度是用先进的仪器画圆,如使用圆规。当画出一个合格的圆,他们会非常开心。但慢慢地他们开始陶醉于自己所画的圆,觉得这个圆太完美了,甚至将自己所画的圆定义为“圆”的标准。如果有人提醒他们,其实还有更完美的圆,他们会把这种意见当成对自己的挑战。
    如果把理想中完美的“圆”比作正义的应然状态(应该如此),那么现实中所有不那么完美的“圆”就可以看成正义的实然状态(实际如此)。
    应然正义和实然正义是法律永恒的主题。当我们说法律要追求公平和正义时,这种正义是应然的还是实然的呢?
    《安提戈涅》是古希腊最伟大的悲剧作品之一,所讲的故事就集中体现了应然正义和实然正义之间的冲突和张力。
    故事发生在忒拜,克瑞翁在俄狄浦斯垮台之后取得了王位,俄狄浦斯的儿子波吕涅克斯背叛城邦,勾结外邦进攻忒拜而战死。克瑞翁将波吕涅克斯暴尸荒野,并下令,谁埋葬波吕涅克斯就会被处以极刑。波吕涅克斯的妹妹安提戈涅以遵循“天道”(对家人的爱)为由埋葬了哥哥,于是被克瑞翁下令处死。与此同时,克瑞翁遇到一个占卜者,说他冒犯了诸神。克瑞翁心生后悔赶去救安提戈涅时,为时已晚,安提戈涅已被处死。克瑞翁的儿子是安提戈涅的未婚夫,得知恋人死讯后自杀身亡,克瑞翁的妻子听说儿子已死,怒责克瑞翁后也随之自杀。克瑞翁成为孤家寡人,这才认识到是自己一手酿成了悲剧。
    “哎,你认识到什么是正义,但是已经晚了。”
    《安提戈涅》的隐喻成为自然法学派与法律实证主义之间论战的经典例子,它也启发了后世许多大哲学家,如黑格尔、克尔恺郭尔、科利和德里达。
    剧中安提戈涅在对抗克瑞翁时有一段常常被法学家所引用的台词——克瑞翁质问道:“如果我忠于王位的职责,我就不正义吗?”
    安提戈涅回答:“你并不正义,你践踏了天道。”
    “上天制定的不成文律条永恒不变,它的存在不限于今日和昨日,而是永久的,也没有人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虽然关于《安提戈涅》的隐喻有很多种说法,但我更愿意接受自然法学派的基本立场。应然正义一如客观存在的“圆”,它是法律永远的追求,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当法律朝着应然正义前行,我们有服从的义务,这就是边沁所说的“严格地服从,自由地批判”。但如果法律严重背离应然正义,那么边沁的说法就不再成立——恶法非法。无论权力意志多么强大,长方形也永远不是圆。
    当我们真正意识到,正义如同圆圈一般是客观存在的概念,那么我们就能跳出前文所说的三种画圈心态。
    既然正义如完美的“圆”一般并非人的主观设计,而是客观自在的,因此我们对正义会心存敬畏。
    身居高位者会知道权力有其边界,不会以黑为白,以恶为善,也不会以真理自居,自大到认为可以凭借一己之力在人间建立天堂;下级官员也不会唯唯诺诺,有坚守初心的道德勇气,可以拒绝执行不正义的命令,即便身不由己,也可以顺从正义的召唤。
    至于普罗大众,我们会尊重权力的拥有者,即便我们发出批评,也是本着最大的善意,希望他们能够秉公行义,不负民众所托。
    如果我们尽心竭力,正义仍然遥遥无期,我们会感到灰心,但永远不会绝望,因为正义即使眼不能见,却从来没有离开。正义在前方,是我们永远前行的方向。
    保守主义先驱伯克告诫我们:“伪善最喜欢崇高的思辨,因为它从不打算跨到思辨的界限之外,它无须付出任何代价就能把自己装点得庄严高尚。”让我们告别高谈阔论的伪善,用零星的善举温暖寒冷的冬天。帕斯卡尔也说:“所有的肉体合在一起,所有的精神合在一起以及所有它们的产物,都比不上最微小的仁爱行动。它属于一种更加无限崇高的秩序。”
    “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不肯休。”愿那永恒的正义如磁石吸引、拨动我们的心弦,让我们用微小的爱心改变我们所能改变的一切。不悲伤、不抱怨,不咒骂,向着标杆直跑。
    (小小摘自中国法制出版社《圆圈正义》一书,刘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