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婆
时间:2023-12-02 12:20:07
☉冯骥才
我那小阁楼的后墙外,居高临下可见一条又长又深的胡同,我称它为猫胡同。每日夜半,这里是猫儿们无法无天的世界。它们戏耍、求偶、追逐、打架,叫得厉害时有如小孩扯着嗓子号哭。吵得人无法入睡时,便常有人推开窗大吼一声“去——”,或者扔块石头、瓦片轰赶它们。我在忍无可忍时也这样怒气冲冲干过不少次。每每把它们赶跑,静不了多时,它们又换个地方接着闹,通宵不绝。为了逃避这群讨厌的家伙,我真想换房子搬家。奇怪,哪来这么多猫,为什么偏偏都跑到这条胡同里来“聚众闹事”?
一天,我到一位朋友家去串门,他养猫,而且视猫如命。
我说:“我挺讨厌猫的。”
他一怔,扭身从墙角的纸箱里掏出个白色的东西放在我手上。呀,一只毛线球大小雪白的小猫!大概它有点儿怕,缩成个团儿,小耳朵紧紧贴在脑袋上,一双纯蓝色亮亮的圆眼睛柔和又胆怯地望着我。我情不自禁地赶快把它捧在怀里,拿下巴爱抚地蹭它毛茸茸的小脸,竟然对这位朋友说:“太可爱了,把它送给我吧!”
朋友笑了,笑得挺得意,仿佛他用一种爱战胜了我不该有的一种怨恨。他家的大猫这次一窝生了一对小猫——一只有着一双金黄色的眼睛,一只有着一双天蓝色的眼睛。尽管他不舍得送人,对我却例外地割爱了,似乎为了要在我身上培养出一种与他同样的爱心来。
小猫一入我们家,便成了我们全家人的情感中心。起初它小,趴在我手掌上打盹儿睡觉,我儿子拿手绢当被子给它盖在身上,我妻子拿空眼药瓶吸牛奶喂它。它呢,喜欢像婴儿那样仰面躺着吃奶,吃得高兴时便用四只小毛腿抱着你的手,伸出柔软的、细砂纸似的小红舌头亲昵地舔你的手指尖……就这样,它长大了,成为我们家中的一员,并有着为所欲为的权利——睡觉可以钻进任何人的被窝儿,吃饭可以跳到桌上,蹲在桌角,想吃什么就朝什么叫,哪怕最美味的一块鱼肚或鹅肝,我们都会毫不犹豫地让给它。嘿,它夺去我儿子受宠的位置,我儿子却毫不妒忌它,反给它起了顶漂亮的名字,叫蓝眼睛。这名字起得真好!每当蓝眼睛闯祸——砸了杯子或摔了花瓶,我发火了,要打它,但只要一瞅它那纯净光澈、惊慌失措的蓝眼睛,我心中的火气就顿时全消,反而会把它拥在怀里,用手捂着它那双因惊恐而瞪大的蓝眼睛,不叫它看,怕它被自己的冒失吓着……我也是视猫如命了。
入秋,天一黑,不断有些大野猫出现在我家的房顶,大概是从后面的猫胡同爬上来的吧。它们个个都很丑,神头鬼脸向屋里张望。它们一来,蓝眼睛立即冲出去,从晾台蹿上屋顶,和它们对吼、厮打,互相穷追不舍。我担心蓝眼睛被这些大野猫咬死,关紧通向晾台的门,蓝眼睛便发疯似的抓门,还哀哀地向我乞求。后来我知道蓝眼睛是小母猫,它在发狂地爱,我便打开门不再阻拦。它天天夜出晨归,归来时,浑身滚满尘土,两眼却分外兴奋明亮,像蓝宝石。就这样,它在很冷的一天夜里出去了,没再回来,我妻子站在晾台上拿根竹筷子“当当”敲着它的小饭盆,叫它,一连三天,期待落空。意想不到的灾难降临——蓝眼睛丢了!
情感的中心突然失去,家中每个人的心都空了。
我不忍看妻子和儿子噙泪的红眼圈,便房前屋后地去找。黑猫、白猫、黄猫、花猫,大猫、小猫,各种模样的猫从我眼前跑过,唯独没有蓝眼睛……懊丧中,一个孩子告诉我,猫胡同顶里边一座楼的后门里,住着一个老婆子,养了一二十只猫,人称“猫婆”,蓝眼睛多半是让她的猫勾去的。这话点亮了我的希望。
当夜,我钻进猫胡同,在没有灯光的黑暗里寻到猫婆家的门,正想察看情形,忽听墙头有动静,抬头吓一跳,几只硕大的猫影黑黑地蹲在墙上。我轻轻地唤一声“蓝眼睛”,猫影全都微动,眼睛处灯光似的一闪一闪,并不怕人。我细看,没有蓝眼睛,就守在墙根下等候。不时走开一只,跳进院里;不时又从院里爬上一只来,我一直没等到蓝眼睛。但这院里似乎是个大猫洞,我那可怜的宝贝多半就在里边猫婆的魔掌之中了。我冒冒失失地拍门,非要进去看个究竟不可。
门打开,一个高高的老婆子出现——这就是猫婆了。里边亮着灯,她背光,看不清面孔,只是一条墨黑墨黑的神秘身影。
我说我找猫,她非但没拦我,反倒立刻请我进屋去。我随她穿过小院,又低头穿过一道小门,是间阴冷的地下室。一股浓重噎人的猫味马上扑鼻而来。屋顶很低,正中吊着一个很脏的小灯泡,把屋内照得昏黄。一个柜子,一个生铁炉子,一张大床,地上有几只放猫食的破瓷碗,再没别的,连一把椅子也没有。
猫婆上床盘腿而坐,她叫我也坐在床上。我忽见一团灰突突的棉被上,东一只西一只横躺竖卧着几只猫。我扫一眼这些猫,还是没有蓝眼睛。猫婆问我:“你丢的那只猫长什么样儿?”我描述一遍,她立即叫道:“那只大白波斯猫吧?长毛?大尾巴?蓝眼睛?见过见过,常从房上下来找我们玩儿,还在我们这儿吃过东西呢,多疼人的宝贝!丢几天了?”我盯住她那略显浮肿、苍白无光的老脸,看到的只有焦急,却无半点儿装假的神气。我说:“五六天了。”她的脸顿时阴沉下来,停了片刻才说:“您甭找了,回不来了!”我很疑心她说这话是为了骗我,目光搜寻可能藏匿蓝眼睛的地方。这时,猫婆的手忽向上一指,呀,迎面横着的铁烟囱上,竟然还趴着好长一排各种各样的猫!有的看着我,有的闭着眼,它们是在借着烟囱的热气取暖。
猫婆说:“您瞧瞧吧,这些都是叫人打残的猫!从高楼上摔坏的猫!我把它们拾回来养活的。您瞧那只小黄猫,那天在胡同口被孩子们按着打,孩子们还要烧死它,我急了,一把从他们手里把它抢过来!您想想,您那宝贝丢了这么多天,哪还有好?现在乡下常来一伙人,下笼子逮猫吃,造孽啊!他们在笼子里放了鸟儿,把猫引进去,笼门就关上……前几天我的一只三花猫就没了。我的猫个个喂得饱饱的,不用鸟儿绝对引不走,那些狼心狗肺的家伙,吃猫肉,叫他们吃!吃得烂嘴、烂舌头、浑身烂,长疮、烂死!”
她说得脸抖,手也抖,点烟时,烟卷抖落在地。烟囱上那只小黄猫,瘦瘦的,尖脸,很灵,立刻跳下来,叼起烟,仰起嘴,递给她。猫婆脸笑开花,咧着嘴不住地说:“您瞧,这小东西多懂事!”像在夸赞她的一个小孙子。
我还有什么理由怀疑她?面对这天下受难猫儿们的救护神,我告别出来时,不觉带着一点儿惭愧和狼狈的感觉。
蓝眼睛的丢失虽使我伤心很久,但从此我竟不知不觉开始关切所有猫儿的命运。猫胡同再吵再闹也不再打扰我的睡眠,似乎有一只猫叫,就说明有一只猫活着,反而令我心安。猫叫声成了我的安眠曲……又过了一年,到了猫儿们求偶的时节,猫胡同却忽然安静下来。
我妻子无意间从邻居那里听到一个不幸的消息:猫婆死了。
据说,猫婆本是先前一个米铺老板的小婆,被老板的大婆赶出家门,住在猫胡同那座楼第一层的两间房子里。后来,又被当作资本家的老婆,轰到地下室。她无亲无故,孑然一身,拾纸壳为生,以猫为伴,但她所养的猫没有一个良种好猫,都是拾来的弃猫、病猫和残猫。她天天从水产店捡些臭鱼烂虾煮了,放在院子里喂猫,也就招引来一些无家可归的野猫填肚充饥,有的干脆在她家落脚。她有猫必留,谁也不知道她家到底有多少只猫。
曾有人为她找了个伴儿,那是个卖肉的老汉。结婚不过两个月,老汉忍受不了这些猫闹、猫叫、猫味儿,就搬出去住了。人们劝她扔掉这些猫,接回老汉,她执意不肯,坚持与这些猫共享无人能解的快乐。
两个月前,猫婆得急病猝死,老汉搬
回来,第一件事便是把这些猫统统轰走。被赶跑的猫儿依恋故人故土,每每回来,必遭老汉一顿死打,这就是猫胡同忽然不明不白静下来的根由了。
这消息使我的心一揪。那些猫,那些在猫婆的床上、被上、烟囱上的猫,那些残的、病的、瞎的猫儿呢?那只尖脸的、瘦瘦的、为猫婆叼烟卷的小黄猫呢?如今它们漂泊街头、饿死他乡,被人弄死,还是让人用笼子捉去吃掉了?一种伤感与忧虑从我心里漫无边际地散开,散出去,随后留下的是一片沉重的空茫。这夜,我推开后窗向猫胡同望去,只见月光下,猫婆家四周的房顶墙头趴着一只只猫影,有七八只,黑黑的,全都默不作声。这些都是与猫婆生死相依的伙伴,它们在等待着什么啊?
从这天起,我常常把吃剩下的一些东西,一块馒头、一个鱼头或一片饼扔进猫胡同,这是我仅能做到的了。但这些年,我也不断听到一些猫这样或那样死去的消息,即使街上一只猫被轧死,我都认定必是从猫婆家里被驱赶出来的流浪猫。入冬后,我听到一个令人战栗的故事——我家对面一座破楼修理屋顶,白天瓦工们换瓦时活没干完,留下个洞,一只猫为了御寒,钻了进去;第二天瓦工们盖上瓦走了,这只猫无法出来,急得在里边叫。住在这楼顶层的五六户人家都听到猫叫,还有猫在顶棚上跑来跑去的声音,但谁家也不肯将自家的顶棚捅坏,放它出来。这只猫叫了整整三天,声音开头很大,很惨,瘆人,但一天比一天微弱下来,直至消失!
听到这个故事,我彻夜难眠。
更深夜半,天降大雪,猫胡同里一片死寂,这寂静化为一股寒气透进我的肌骨。忽然,后墙下传来一声猫叫,在大雪涂白了的胡同深处,猫婆故居那墙头上,孤零零趴着一只猫影,在凛冽中蜷缩一团,时不时哀叫一声,甚是凄婉。我心一动,是那尖脸小黄猫吗?忙叫声:“咪咪!”我想下楼去把它抱上来,谁知一声唤,将它惊动,它起身慌张跑掉了。
猫胡同里便空无一物。只剩下一片夜的漆黑和雪的惨白,还有奇冷的风在这又长又深的空间里呼啸。
(石榴花开摘自微信公众号“冯骥才工作室”,曾仪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