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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去哪里了

时间:2024-08-14 03:38:40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我问燕子你为啥来 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孙女站在沙发上手舞足蹈地唱着儿歌。“见过燕子吗?”我问,“见过。”“在哪里见过?”“在书里。”说着,孙女打开画书:阳光下,有几只燕子在飞。有的在稻田上,有的在柳树下;有的掠过湖面,湖面上波纹荡漾;有的落在电线上,仿佛一条五线谱。“爷爷,你见过真燕子吗?”“见过。”“我怎么见不到呢?燕子去哪了?爷爷带我去找真燕子吧。”孙女的话,像一枚银针,一下子扎进了我的穴位,激起阵阵隐痛。我也多年没见过燕子了。是呀,燕子都去哪了呢?


   

燕子,你在江南吗?江南的春天像一幅淡墨的山水画。在隐约的层翠中,水声橹声,铃铃轻奏。乌篷船穿过桥影,一个两个,平桥、拱桥,还有绵延如带的牵桥。玲珑巧妙,轻盈枕水。它们衬托在各式各样的自然背景下,而各种背景又衬托着各种各样的桥,衬托着燕子――你玲珑娇小的身影。清晨,桥边人家炊烟初起,远山只露出了峰顶,腰间一绺素练的晓雾,其下紧连稻田,远望如一幅淡墨的山水画。双双对对的你们,呢喃着飞过一幅幅淡墨画屏,把水乡点染得更加妩媚动人。燕子,现在你是在淡墨画里吗?江南的春天最美丽呀。


   

燕子,你在江北吗?江北的春天像一幅浓丽的油画。你看,春风温润的唇吻上桃花暗红的蕾,桃林就春意盎然,春雨微凉的指抚上梨花洁白的蕊,梨树就暗香浮动。明净的湖水,一望无际幽深的碧绿,犹如一块通透无瑕的绿宝石。你横掠而过,尾尖偶尔沾了一下水面,波纹就一圈一圈地荡漾开去。田里的油菜花开了,大片大片的金黄向天边延伸。田埂路旁不知名的野花开了,黄的、白的、红的、紫的,小小的花朵沾着露珠儿,忽闪忽闪掩映在草丛里。在这样的背景下,你们衔着春泥匆匆掠过,又忍不住回过头来,绕着阳光下开满鲜花的树盘旋一圈。布谷鸟欢快地唱着,谁家的犁头在田地翻起一道道深褐色的欢笑。燕子,现在你在浓丽的油画里吗?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窗外谁在叹息?夜色像只蝙蝠在天上飞,风孤独地细语。


   


   

“爷爷,给我讲讲小燕子的故事吧。”孙女扔掉画书,抱住我的脖子。


   

燕子呀,是我小时候最亲密的玩伴。那颗柳树下总有燕子和我的身影,我们常常在柳树下那块石板上,交流别人听不明白的话题,还会骑在树杈上学着燕子唱歌,我的妈妈一边干活一边看着我微微地笑。燕子叫,妈妈笑,我也笑,那笑声像蒲公英一样被风轻轻一吹,便洒落在院子的每一个角落。


   

小时候总看见我的爷爷在燕子飞来之际,做一个木制的东西钉在屋檐下,后来才知道是为了招燕子在自家的屋檐下筑巢。家乡有这么个说法:有燕子在房子的屋檐下安家,说明这家人和乐融融,和蔼亲善,否则就让人笑话。可是有的人家也为燕子在自家的屋檐下搭好了窝,燕子却不来筑巢,主人就会因此而忧戚,而烦恼!就会想各种办法,比如重新打扫屋子呀,或是装饰屋檐呀,或是其他什么的。我们家住了燕子,就无比自豪,我们就更加努力和乐融融,生怕燕子嫌弃我们,飞到别的人家去。


   

那时候,我们家的门,总是要等到燕子回来以后才关的。有一次,我贪玩,一直玩到天黑才回家,我的爸爸妈妈已经躺在床上睡觉了,可是堂屋的门还开着,我顺手就把门关上了,爸爸却喊:“别关门,咱家的燕子还没回来呢。”


   

最好玩的是,燕子孵出一窝窝小燕子。乳燕天天挤着脑袋,瞪着一双双小眼睛张望着外面,等着老燕子衔回来的食物。那对勤劳的老燕子,总会把衔回来的小虫子口对口地送到小燕子嘴中。燕子在家时,从来不打扰到我们的生活,桌上我们的食物,它也从来没有偷吃过,总是轻轻地回来又轻轻地出门。只是落下几滴燕粪,让我们惦记他们的存在。有时我一个人在家写作业,也不害怕,因为我知道燕子在梁上陪着我呢。一个人走到田野也不害怕,春烟笼罩下的小山村到处是上下翻飞的小燕子,“啁啁啾啾”的呢喃声就像悠远的乡村古乐,一派田园牧歌。


   

“燕来不过三月三,燕走不过九月九。”燕子被农家人奉为精灵鸟,期盼燕子能给家庭带来财运!三月三,燕子会带来春风春雨!九月九,燕子飞走了,这一天,人们恰好登高望远,过一个安定祥和的重阳节!


   

现在正是你该来的时候呀,燕子,我却找不到你。你去了哪里呢?孙女在我的怀里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夜深了,窗外高楼上点缀着五色斑斓的灯光,红的,黄的,蓝的,像一只只诱惑的眼,一只只迷茫的眼。


   

美好的时光就像过期的布票、粮票,无法兑换。那些年代不见了,那些时光流走了,隔着一场又一场落尽的烟花,一日又一日的日月轮回,叹息般消散了,不留下一丝痕迹,不留下一丝芬芳。如今,不但百姓人家盖的房子回绝了燕子的栖身之所外,就连田野里的庄稼也在农药呵护下成长,燕子失去了他们捕捉害虫的工作,失去了生活的食物,盲流般到处漂泊,可城里也没有你们的安身之所呀?无可奈何屋檐去,似曾相识燕不归。如今,谁还会为你留一扇门?这样的时代,这样的大地,燕子,你还能去哪呢?


   


   

“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莺莺燕燕春春,花花柳柳真真,事事丰丰韵韵。”燕子,难道你去了那古典的泛黄的书页里了吗?


   

你成双成对翩然归来,看看雕梁藻井,又软语商量不定,该不该把窝筑在这里,还是再出去看看?“飘然快拂花梢,翠尾分开红影。”那商量不定的呢喃,那拂过花梢的倩影,温润了南宋词人史达祖的双眼,词人的眼里于是贮满了春天。


   

“燕尔新婚,如兄如弟。”“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从诗经开始,你就是爱情的象征。正是因为你的这种成双成对不离不弃,才引起了有情人寄情于你,渴望比翼双飞;才有了“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的空闺寂寞,有了“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的惆怅嫉妒,有了“罗幔轻寒,燕子双飞去”的孤苦凄冷,有了“月儿初上鹅黄柳,燕子先归翡翠楼”的失意冷落,有了“花开望远行,玉减伤春事,东风草堂飞燕子”的留恋企盼。燕子,你装饰了多少情人的窗口,又装饰了多少离人的梦。


   

山河羁旅,家国破碎,文人志士凭借你抒发了多少黍离之悲。“满地芦花伴我老,旧家燕子傍谁飞。”“年年如新燕,飘流瀚海,来寄修椽”你与周邦彦一起漂泊流浪;“望长安,前程渺渺鬓斑斑,南来北往随征燕,行路艰难”。你与张可久一样身世浮沉。你的心境,由人揣度,你化解了一场场的相思惆怅,你激起了一代代人对家园的向往渴望。


   

我翻遍一本本的诗行,惊奇地发现:燕子啊,你已不仅仅是燕子,你已经成为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象征,融入到了每一个炎黄子孙的血液中。是你生动的身影,使人们诗意地栖息,栖息中获得诗意。


   

当你衔着春风归来时,也是人们的挂念最满的时候。你的归来,使乡村到处是诗意,是哲理,是神话,引起人们种种美妙的幻想。你的归来,暖湿了人们的双眼,也暖热了炎黄子孙的血液。


   

有雨点从窗外吹来,吹凉了暗黄的书页,也吹凉了我的血液,起身关窗,我把钢筋水泥关在窗外,我把黑夜关在窗外。我踟蹰在有你前世的书页里,感受着有你今身的自己的血流。但我不敢去想,想你明天你去哪里?


   

如今城镇化已经50%,面对故园颓毁、梁栋无踪,你寻寻觅觅的徘徊、声声断断

的哀鸣、空空怅怅的彷徨,又寄与谁?


   

你已无巢可寻,那承载了许多记忆的巢,轰然坠落了,化成了尘埃。千里迢迢的奔赴,将成为永远的神话。人们终于将你清扫出堂前,用水泥的冰冷和坚硬。与你同时被清扫的,还有屋檐下的麻雀,还有牛棚、马棚、猪圈,除了专业户的饲养外,甚至啼鸣的公鸡。喜欢的,不喜欢的,都离村庄而去了。一种生态离人远了,人们剩下的只有单向度的人生。这一切的集中断层,来得太快了。这么的断层,这天翻地覆的变迁,不也是一场地震?一场没有人员伤亡的地震?


   

在农牧社会,人们注重诗学逻辑,在神话和诗意间,彰显人和自然的双重伟力;而后工业时代的今天,高度专门化导致了人和他所扮演的角色之间的断裂,人成了轰隆隆的机器的附属品。单向度就会缺乏韧性,缺乏韧性就意味着断裂。燕子呀,没有你的日子,我们更孤独、更抑郁、更痛苦。人们抛弃燕子的时候,也抛弃了自己。人们在伤害你的时候,而根本没有想到会使自己受到更严重的内伤。雾霾霾去了你的倩影,人类伤到的却是民族的血脉,民族的乡土情结。


   

早在2000年前,人们就知道燕子秋去春回的家园意识。相传春秋时代,吴王宫中的西施为了寄托思乡之情,曾将一只燕子的脚爪剪去,看它是否能在第二年飞回来。第二年,燕子果然回来了,西施跪拜磕头像见到了亲娘。同样,西施的家人看到那只剪去脚爪的燕子又飞回来了,也仿佛见到了久别的宝贝,满脸泪花,呼喊自己的心肝宝贝:“啊,燕子,我的小燕子回来了。”


   

然而,这一切都像太湖烟雨一样朦胧了,朦胧得像一场梦。


   


   

夜沉沉,雨飘飘,梦朦胧。


   

一排排,一座座高楼侧看过去犹如一排排的集装箱。你们把自己装进集装箱里,是等待远航呢,还是运去海葬?你们把我们赶出房子,却把自己装进笼子,你们把我们赶上树梢筑窝,自己却把窝筑在比树高上上千倍的水泥钢筋树上,你们真的是万物之灵长?你们在稻田喷洒农药,我们中毒,我们挣扎,我们死亡,可你们却自己给自己做出毒奶粉,地沟油。一个连同类都不爱的动物,还想获得万物的尊重?


   

是你问我吗?燕子。我魇住了,我无法回答,只觉得一身冷汗,身下一片潮湿。


   

洪水来了,漫天的洪水。上帝派的诺亚方舟也终于来了,我上了船,动物们上了船,可是船挤不下了,动物们一起商量,把我推下滚滚洪流……


   

没有乌鸦,没有鸽子,隐隐约约前方有一只燕子。


   

孙女的一只胳膊压在我的胸口,呓语声声“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