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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动节

时间:2024-08-09 12:01:21


   

  工地已经停工三个多月,盖了一多半的水泥灰色的高楼,露着尖利的钢筋茬矗立在那里,带着某种凄惨冷清的意味,如凋谢的花朵般萎靡。这个烂尾楼下面的工地上,还有几座临时房没有拆,其中一间就住着一忠、葛八、老木头、傻大个儿他们一伙人,在这里等着包工头发工钱。他们已经半年没拿到工钱了,甚至还有去年积累下来的欠款也没拿到。这半年来,只有出项没有进项,可是,钱还是等不来。


   

  一


   

  今天一大早八点多,一忠的心里就不痛快。因为槐花给他打电话,想叫着他出去玩。她说:“我已经一个月没休一天班了,今天好不容易休一天班,想出去玩玩。今天是五一节。”


   

  这使一忠心里别提多高兴了,但是同时又心里打鼓。他很喜欢她,一忠明白,槐花不漂亮,但是她很可爱,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这小妞不错!”但是,他却说不行。他今天不能跟她出去玩了。今天有事。其实他今天根本屁事没有。现在正坐在马路牙子上,听着葛八他们一大帮人闲扯淡。他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他没钱了。他的身上总共加起来还剩了一百二十五块零五毛。他还要用这些钱再支撑一段时间,等着能够发下工钱来。他们现在每天的伙食费不超过四块五毛钱,也就是一顿饭一块五,基本就是天天面条,就算是这样也不知道能不能撑到那时候。他在听到槐花说出去玩的时候,嘴里呃呃呃着没说行或不行,其实心里却在盘算着,这一出去,至少要吃一顿饭吧?两个人吃一顿饭起码也要五十块,如果再买点儿其它的东西,比如公园门票什么的,那就要五六十、七八十不等,如果再买点儿零食、坐车,那他的钱还可能不够,那他就再也没钱吃饭了。这种心里对没钱的恐惧,使他在呃呃呃地支吾了几句之后,几乎就是在一闪念的情况下决定拒绝。这使他的心里感觉非常痛苦,因为他很想跟槐花一起出去玩,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感觉自己很没用,他在心里骂着说:“他妈的没钱连泡妞也不行!”这种没钱的现状也使他感到丢人,难以启齿,内心深处不免产生着深深的自卑;同时,又恨自己没本事赚大钱。


   

  一忠有一双温和的眼睛,目光就像绵羊一样温驯,脸上总是带着一丝善意的微笑,个子不高,圆脸,给人温和敦厚的感觉。这时候正在心情郁闷的坐在马路牙子上听着葛八他们闲聊。因为心里憋了火,所以,他感觉葛八这帮人说话嘴里不干不净,语言粗俗,讨厌透顶。


   

  葛八二十四岁,中等个儿,脸上没多少肉,腮帮子上的骨头异常明显,一咬牙就显出腮帮上的骨头和肌肉丝。他们大多数时间除了睡觉,就是坐在马路边看来往的行人。或者看沿街的商店和商店里进出的人,特别是女人,漂亮女人,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们。有时还有矮七、瘦巴孩儿、傻大个儿,一拉溜坐在马路边。他们的目光都带着钩子,主要是钩女人的屁股和高高隆起的胸脯。傻大个儿还羡慕对面那个小快餐店的老板,不是因为他有一个女人,傻大个儿嫌他的女人屁股太大、太肥、太丑;说她那个屁股就像老母鸡,最适合在底下放个鸡蛋,让她坐在上面孵小鸡;好像他老婆的屁股就很漂亮似的;傻大个儿是羡慕他有这么一家快餐店。也就是只有十个平米那么大,肮脏不堪,摆着四张一碰就歪的桌子。他说主要是不用东奔西跑,飘泊不定,风吹雨打都不怕,凡是进来的都是送钱的。“还有税务局的。”瘦巴孩儿插了一句,引起一阵笑声。“我要是有这么一家店就好了。”他咂摸着嘴说,好像是把那女人屁股底下的鸡蛋给掏出来炒了,在品滋味呢。


   

  “他妈的,快餐店有什么好的?受苦受累也不赚钱。”葛八说,“我更想有一家练歌房,不用很大,就像对面那家‘夜色恋歌房’那么大就行。小二层楼,里面有四五个房间就行啦!再找上几个‘小姐’;”他又神秘地小声说:“而且,我告诉你们……”他又看看周围的行人,用手遮住嘴,“那‘小姐’,老板都随便玩儿,一天晚上换一个,轮流换,不用给她们钱。让她们在这里干就不错了!”


   

  看起来,还是葛八的理想更远大一些,而且充满了诱惑力。


   

  傻大个儿说:“你说的像妓院的老板。可一般妓院的老板,那玩意儿都起不来。干得太多。”


   

  瘦巴孩说:“你们他妈说这些都是扯淡!什么开这个开那个!都没用!瞎鸡巴卖力气,还不赚钱。让我啊――让我就开一家银行!也不用大,就像对面那家储蓄所那么大就行,什么都不卖,光收钱不干活儿。收钱就是干活儿。”瘦巴孩笑嘻嘻地在那里自鸣得意,以为自己想出了一个好主意。


   

  葛八说:“你他妈才是扯淡。银行说开就开啊?真他妈的!什么都不懂。你还是尿尿和泥巴玩儿去吧!”


   

  矮七说:“我觉得还是当官好。又有权又有钱又潇洒。”


   

  “说那个也没用。你这辈子甭想了!”葛八说,“一忠你觉得干什么好?”


   

  一忠一直没说话,葛八有点儿沉不住气,想问问他。


   

  “我也不知道。”一忠说,“我更想有个家!也不用大,就像对面那个小区里的房子,一间也就够了。我可以每天晚上沏上一杯热茶,在自己的房子里,抽烟、看书、唱歌,随便我干什么,都行。”


   

  “我是说干什么买卖,不是说家。”


   

  “我不知道。”一忠说,“干什么都行。”


   

  “我操。”葛八说。


   

  “真的!我就想有这么一间房;最好是带阳台的,我好在阳台上养养花,还有金鱼;冬天的时候,弄一把躺椅在阳台上,躺在上面抽着烟,晒晒太阳。”


   

  傻大个儿向往地说:“我也想有这么一间房。”


   

  “咱俩住邻居吧。”一忠笑着说。


   

  “好啊!”


   

  这样他们说好将来住邻居了。而他还想,他的房子里应该还有槐花。他心中已经把她当成了他的女朋友可他没说出来,只是在心里想。要是说了,他们就会拿着他起哄开玩笑。


   

  最让他们难受的是汽车。或者说是漂亮女人开的汽车。汽车对于他们来说就是这个时代的“时代精神”,“最崇高的理想主义”;代表着物质主义、虚荣主义、实用主义、泡妞主义、功利主义、小资产阶级胜利的标志;是“上帝”;或者说是“上帝的华盖”。如果葛八看见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开着一辆崭新的宝马或奥迪,君临天下似的充满傲气、趾高气扬地开过去的时候,他的心就会疼一下,就会说:“我的心灵很受伤!又受伤了一次!为什么人家这些小娘们儿都开上了奥迪,而我们连一辆自行车也没有?”傻大个儿说:“那是因为人家有这个本事!你没有。”葛八很不屑地说:“准是个二奶!”大家就都朝那辆崭新的奥迪看过去,表示同意葛八的看法。这也是他们在街边观看的一道既嫉妒又心灵很受伤的风景。可是,他们还是管不住自己想看,让自己的心灵一次次地受伤。


   

  这时候,一忠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如果坐在这辆豪华奥迪车驾驶座的人是他,是他自己,一忠,会怎么样?这真是一种很有诱惑力的想象,他会开着车去见槐花,看着她充满惊讶的表情,也许她会立刻疯狂地爱上他,疯狂到没法再疯狂的地步!只是他想这些都没用,他觉得自己好像这辈子也别想买得起奥迪车。他出来打工赚钱,最重要的任务是先给家里攒钱,把他家的房子盖起来。村子里差不多一多半人家都盖起来崭新的楼房,而他家还住着破旧的老房子,这让他们全家人

都感觉在村子里抬不起头来,羡慕人家的新楼房,发誓无论如何也要在近两年把新房子盖起来。“攒钱,攒钱,攒钱!”他无数遍在心里说。暗下着决心。而他要想在城里买房子,那更是看不到希望,现在城里的房价已经像火箭一样上了天,你只有仰头看的份,别想买,因为你可能永远也买不起了。


   

  二


   

  一忠认识槐花是在一次老乡聚会上。就是在上个月的一天,葛八叫着一忠去参加一个老乡聚会,葛八说还约了几个姑娘一起去,这次不是喝酒,是去KTV唱歌,葛八的一个朋友有优惠券,下午场几个人玩6小时才平均每人五块钱,这样大家摊钱去喝歌,自己带着水。虽然只有五块钱,一忠还是有点儿舍不得,因为他已经没多少钱了,他要计划着花自己手里仅剩的一点儿钱,只是又不好意思说不去,也真的想去,就狠狠心,答应了。


   

  那天,上午刚下过一场春雨,空气异常清新。他穿上一套平时基本没穿过的干净茄克衫、米兰裤子,这套衣服就是为了有什么事情的时候才穿的,高高兴兴跟葛八、矮七出发了。他们是走着去的,路上一直很兴奋,矮七说着他练摔跤的时候自己怎么厉害,甚至拿一忠当陪练比划比划,矮七嘴里说着“……‘倒钩’不行,接着就使‘得合’……”矮七纯粹是为了故意显示自己有多厉害,然后一个“得合”,就把一忠摔得噔噔噔斜刺里倒退几步,扑通一声,正好摔在人行道外面的一个水洼里。矮七赶忙上去把他拉起来,只是已经晚了,一忠的左侧和屁股底下已经全是泥巴和雨水,矮七又是道歉又是给他擦拭泥水。看着矮七一个劲儿地道歉,一忠也不好意思说什么,只是心里懊丧得要命,他就想回去,不去了。被葛八他们拉着,说没事,不让他走。当他们继续往前走的时候,一忠心里就有一种想哭的感觉了。尤其是今天还有姑娘,“我浑身上下这样怎么去啊?”他觉得自己真的是丢丑。一忠很不情愿地跟着他们走,故意赌气落在后面,一副愁眉苦脸落落寡欢的样子,就这样还是到了那家歌厅。一忠一直躲躲闪闪,尽量使人看不见他身子左侧的泥巴。他们一进包房,他就躲到一个角落,让人不注意他,心里别提有多难受了。一共有十二个人,他们进来的时候就已经有人开始唱歌了。场面有点儿乱糟糟的,大家还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互相介绍了一下,男人之间握握手,跟女人之间就点点头,微笑一下。一忠感觉自己很尴尬,表情总之就会有点儿僵硬,也不敢看那些姑娘们,生怕她们会注意到他身上的泥巴。坐在一忠旁边的一个姑娘发现了他身上的泥水,就问他怎么弄的?你怎么变成了一只落汤鸡?这使他感觉特别难堪,苦笑了一下说:“刚才在路上摔倒了。”“没受伤吧?”这姑娘表示出对他的关心,使他一下子感觉好像心里很温暖,说没有。“没事。”姑娘说,“现在屋里暖和,可以先把茄克衫脱下来,出去的时候再穿也行。”一忠听从了她的建议,把茄克衫脱下来,卷起来放在了身后。音乐声很大,他们说话不得不靠着对方的耳朵大声说,这使他感觉就像他们是情侣一样在说着悄悄话。刚才大家互相介绍的时候,一忠没听清她叫什么名字,所以说了一会儿话,却不知道她叫什么,但是又有点不好意思问,因为刚才已经介绍过了,你再问,就说明刚才你没心。


   

  她并不漂亮,只能说是一般的农村姑娘,却带着纯朴而又纯真的气息。她身上散发着一种美妙的香气,一阵阵地朝一忠飘过来,一忠不知道这是什么香气,但是美妙得无法形容,令人陶醉,甚至神魂颠倒。使他鼓足勇气,又凑到她的耳边说:“刚才音乐声大,没听清你叫什么。”


   

  “我叫槐花。”


   

  “谢谢!我叫一忠。你家是哪里的?”


   

  因为都是老乡,这总是第一个最容易切入的话题。就这样,他们聊起来。一忠还成功地跟她要来了手机号码,并把他的手机号码也留给了槐花。


   

  但是,在他们亲密地聊天的过程中,一忠的心里却总有一个阴影笼罩着,那就是他没钱了,使他产生一阵阵的迷茫和恐慌。如果他想继续跟槐花交往,追求她的话,那就必须要有钱,至少要有买点零食、看电影、公园门票、吃饭的钱,否则,没办法跟她继续交往。这是他在心里隐隐地感觉到自卑和痛苦的原因,也深深伤害着他的自尊心。


   

  一忠那时候只剩下最后二百多块钱了,他必须严格控制自己的支出,每天的钱都是计算着花。他根本就没想着跟父母要钱,因为,一是家里也需要钱,攒钱盖房子;二是,他视跟父母张口要钱为一种极大的耻辱,他就算宁愿沿街乞讨,也不会张口跟父母要钱。


   

  那天以后,一忠再也没见过槐花。他们只是每天通过手机短信进行交流,也逐渐地开始感情升温,只是,他从不敢主动提出约槐花出去玩。贫穷真的是一种很强大的镣铐,会把人的手脚捆个结结实实。就算是每天发短信,他也是不能任由自己发,也是控制着数量,减少话费的压力。


   

  三


   

  晚上的时候,他们吃完饭,就在工棚外面坐着;工地上的大探照灯照得工地上一片明亮。可他们的工棚里已经没有电灯了,里面漆黑一片。几个人在工棚门口周围散散落落地坐着;有的坐在几块砖头上;有的坐在一堆沙子上;有的坐在一块破木板上;没有谁说话,都沉闷地想着自己的心事。葛八不在。他吃完饭就出去溜达了。他有时出去很晚才回来,不知道他一个人出去干什么。黑黑的脸上有着很深的刀纹的老李头的手在黑暗里微微地哆嗦;壮实的老石头的手也搭拉在两腿间微微颤抖;他们都是喜欢喝两口儿的,已经很久没喝酒了,酒瘾使他们的手都不由自主地哆嗦。


   

  “我想喝酒了。”老石头自言自语地说。


   

  “我早就想喝了。”老李头跟着答。


   

  说完,又都不吱声了。“钱!”大家想的都是这一个字。一遇到这个字,大家就都不吱声了。


   

  瘦巴孩儿在用手使劲挠痒痒,前胸挠了后背挠,胳膊挠了腿上挠。他在床上发现了臭虫。他妈的,在这个最现代化的城市里,他们居然在自己的床上发现了臭虫。


   

  “明天咱还得去找。”一个人说。


   

  “光这样找也不行。咱得叫着他一块儿去找上边。”另一个说。


   

  “对。咱们得齐心。谁也不能落下。他明天不给咱一个说法咱就不走。”


   

  大家七嘴八舌开始说起来。说的还是那些他们整天说的关于要钱的话,一忠都快能背出来了。可是,还不是这样?还是要不着钱。“都是一帮蠢才!富人餐桌上的鱼肉!不吃你们,也可惜了这些骨髓。”他的心里就好像响着这些声音。


   

  他们在七嘴八舌说着的时候,葛八从工地大门走进来。看着他有点儿蔫头耷脑,没有精神。他慢慢地木木嗒嗒地走到工棚门口,没人和他说话,还在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刚才的话题。葛八找了块石头坐下来,听着他们说话。


   

  过了一会儿,等大家都不吱声了的时候,葛八有一搭无一搭地说了句:“今天是五一节。”


   

  “是吗?”有人问。


   

  大家都忘了今天是五一节。一忠早就知道今天是五一节,却没吱声。再说过节似乎是别人的事,好像和他们没有关系,在他们看来他们不属于任何节日,甚至他们恨过节。一说过节,就意味着花钱,可他们偏偏就是没钱。所以他们都愿意糊涂着过日子,忘了节日!忘了所有的节日!就算是“五一劳动节”这样的本来应该是

属于他们自己的劳动者的节日,他们也没钱过。这简直是一种极大的讽刺!但他们还是躲不开,又到了节日;而且还有人给他们提醒,“今天过节!”这句话让他们听起来几乎是一种残忍。一说“过节”,就让他们伤心,想落泪。可还是躲不过,既然已经有人提出来了,就不能无动于衷。似乎“过节”这两个字就是一种无形的压迫,只要你知道了,就不能躲开不过。


   

  有人说:“大家凑点儿钱买点儿酒怎么样?老李,你不是刚才还说想喝酒吗?”


   

  “买几瓶老烧就行,也不贵,两块钱一瓶。”


   

  大家都不吱声。


   

  “来来来,我先出两块钱。”说着,葛八站起来,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两块钱,递给刚才说话的精瘦汉子矮七。又说,“大家今天高高兴兴地过个节。”


   

  “俺也出两块。”傻大个儿说。


   

  “我的。”老石头也把两块钱递了过来。


   

  “我的。”


   

  做饭的老木头低着头,自言自语地说:“厨房里还有点小白菜,我去弄弄。”说着就站起来,朝厨房走去。


   

  最后,八个人凑了七瓶酒的钱,只有老木头去厨房弄小白菜去了,没有凑钱。他们也都明白,老木头舍不得这两块钱。他家里供着两个大学生呢,钱紧。可说起来,这些人哪个不是钱紧呢。他们为了省钱,不买报纸――也没那习惯;不出门,出门也都是走着出去,从来不坐公交车;抽烟的也都买最便宜的,而且还尽量少抽;傻大个儿都改抽烟叶末子了;也不喝茶;除了不能不吃饭以外,其他都尽量节省。


   

  葛八说:“够了够了。七瓶酒满够了。矮七、一忠,咱仨去买酒。两个人提不了。”


   

  “要是看见有一只野狗啥的顺便给逮回来。好长时间没吃肉了。”傻大个儿说。


   

  大家笑起来。


   

  葛八也跟着笑起来,说:“还给你逮回个娘们儿来吗?”大家又跟着哈哈笑起来。“你以为这是在你老家啊?城里哪有野狗啊?城里除了娘们儿,什么都没有。”


   

  大家更笑。


   

  “逮个娘们儿也行!”傻大个儿跟着笑。


   

  葛八边往外走,边笑着说:“想美事儿呢你!有本事自己逮去吧!”


   

  大家又跟着笑。


   

  厨房里响起老木头在木板上嗒嗒嗒嗒切小白菜的声音。其他几个人在工棚门口借着工地上的大灯用砖和木板垫起来一张桌子,又搬来一些石头、木头、砖当座位,围着那张破木板一圈。


   

  一会儿,老木头的小白菜就好了,他很慢很犹疑地走到厨房门口,一边用他脏兮兮的白色破围裙擦着手一边说:“菜好咧。”他故意不说小白菜好了,而是说:“菜好咧。”好像他给大家准备了很多好菜,今天这个节日很丰盛一样;再就是他说话缺乏底气,因为他没凑那两块钱,他的心里有一种难受,说不出来;好像他的脸上被人当众吐了口唾沫一样,可是心里又不能说,也不能急,只能忍着。


   

  “上――菜――老穆!”傻大个儿喊了一嗓子。好像老木头真给他们准备了什么好菜。


   

  “忘了多凑点儿钱,买几盒烟了。”瘦巴孩儿说。


   

  “小鸡巴孩儿。还抽烟?”傻大个儿笑着说。


   

  “谁是小鸡巴孩儿啊?”


   

  “呵呵……”傻大个儿笑起来,“来来来,大家都把烟贡献出来,放在桌子上,谁愿意抽谁抽。”大家就都纷纷把自己平时看得很紧的烟拿出来,放在桌子上。“我也把烟叶贡献出来,谁要是抽,就自己卷。”说着,他就站起身进工棚去拿烟叶了。


   

  老木头端着一个大搪瓷盆,右手还攥着一把筷子走过来。搪瓷盆里面是半盆用开水过了的凉拌小白菜。他把半盆小白菜放在那个木板的正中,又盯着盆看看,好像是有什么不对,但看了半天也没发现什么不对,就转身朝厨房走回去。回到厨房,他又开始刷锅洗碗地折腾,不知道他折腾什么。


   

  葛八他们买了酒回来了。葛八一边开酒瓶一边招呼大家,“来来来,都拿家伙来……”


   

  大家七七八八地都把自己平时喝水用的缸子、杯子拿出来,放在桌子上,葛八开始给大家倒酒――都倒完,老木头还没来,葛八就喊:“老穆你的家伙呢?”


   

  “老穆的家伙在裤裆里呢。”傻大个儿小声嘟囔了一句。


   

  大家都跟着笑起来。葛八也跟着笑,喊得更来劲儿了,“老穆把你的家伙掏出来。”


   

  大家哈哈笑着。老木头从厨房里慢慢腾腾走到门口,小声地说:“我不喝了。你们喝吧。”


   

  “那怎么行?”几个人一起喊起来。


   

  “来来来……少嗦……把你的家伙拿过来!”


   

  “我真不喝了……”老木头心虚地说,听起来那么没有底气。


   

  “你嗦什么呀!”葛八一手抓着酒瓶,一手指指瘦巴孩儿,“瘦巴,去把老穆的家伙掏出来。”


   

  大家又跟着笑。


   

  瘦巴孩儿起身朝老木头的厨房走去。瘦巴孩儿拿了老木头既当饭碗又当喝水用的缸子的大快餐杯,推搡着老木头走过来。


   

  “别这么娘娘们儿们儿的!老穆!喝酒嘛,大家都得喝。再说,这个时候更需要咱们团结,是不是啊大伙儿说?”


   

  “对对对……”众人纷纷点头。“老穆!坐下。今天你不喝跟你急!不就是两块钱的事吗?这帮爷们还不知道你的情况吗?你就是想凑这个钱,这帮弟兄们也不愿意。爷们儿就是愿意请你喝酒。”


   

  老木头低着头,坐下了。老半天不说话。葛八给他的快餐杯里倒上酒。看着老木头。老木头还是低着头,嘴唇颤抖着,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了。这帮人的眼睛一下子都红了,眼泪都在眼眶里转。


   

  “别这样,老穆!”老石头用带着颤音的嗓音说,


   

  “今天爷儿几个凑一块儿喝酒,高兴的事,别这样!”


   

  他这一说,老木头哭得更厉害了。“……谁能想到会是这样?”他哭着说,口水眼泪一起流下来,他用衣袖擦了一把流下来的口水;又抹抹泪水,“……眼看着……就要开学了……我这里还没拿回钱呢……这眼看着吃饭都快……”


   

  “老穆――”老石头说,他的心里也是难受,“来来来……都把杯端起来,今天先不说这个,来,喝酒!”


   

  说完,他带头喝了一口。“来来来……尝尝老穆的翡翠白菜。”说着,又拿起筷子去夹菜。


   

  大家就都跟着他喝酒夹菜。老木头也抽噎着端起他的大快餐杯喝了一口酒,嘴张开哈了一口气。


   

  “来来来……抽烟抽烟……”瘦巴孩儿拿起桌子上的烟给大家让烟。大家一个个都接过烟,点烟。


   

  “谁能想到?”老木头又说话了,“出了力,吃了苦,受了罪,却拿不到钱!这是谁定的规矩啊?千秋万代都是穷人出力赚钱……可现在呢?啊?……”


   

  他看看周围的每一个人,好像是他们欠他的钱不给一样,“你们说说……”


   

  大家都低着头抽烟,谁也不吱声,好像真的是他们欠了老木头的钱,心里生出愧疚。可那些真欠他们钱不给的,却从来不知道有什么愧疚,也许他们现在正坐着他们的豪华轿车到处跑,钻进哪个女人

的裤裆里研究阿房宫的处女。


   

  “来,喝酒。”葛八端起他的茶缸子说。


   

  “来。喝……”大家都跟着端起来碰杯,乒乒乓乓。


   

  四


   

  几口酒下肚,一个个的脸膛开始变得像新鲜的猪肝色,红扑扑,黑黝黝。一忠也已经开始脸红了,而且心跳加速。今天一天的不快使他喝酒特别痛快,平时他是不喝酒的,因为今天的不如意,发狠喝酒,几口就把他缸子里的那些酒喝完了,葛八接着又给他倒上一些。一忠感觉自己的头开始晕乎乎了,话开始多起来,跟着大家一起为一个话题争执,大笑。大声说着:“狗屁!狗屁!哈哈……一切都是狗屁!”他的手在空中一挥,做出斩钉截铁的手势。


   

  这时候,他的手机响了一下。一忠醉眼蒙地努力看了一下自己的手机,是槐花发来的一条短信,上面写着:“我在你大门外!”


   

  一忠一下子打了个激灵,立即站起来,什么也没说就往外走。葛八看着他,哈哈大笑着说:“干什么去啊?尿急吗?”


   

  一忠没理他,径直朝大门走去。他走起路来已经有点儿开始摇晃了,他努力控制着自己别摇晃,努力显示出自己很清醒的样子。


   

  当一忠走出大门,真的看见槐花就站在大门旁。在一忠看来,在街灯朦胧光线的照射下,槐花的身形与面貌变得那么美丽迷人。一忠朝她走过去。努力控制着自己不摇晃,心里的疑问一下子就说出了口:“你怎么来了?”


   

  槐花迟疑地说:“我怎么就不能来啦?我是听别人说的……你――今天怎么……?宁愿跟他们喝酒……也……?”


   

  一忠一听就明白她想说什么,可是,如果真的说实话,说自己没钱出去玩,他只能在工地上呆着,哪也不去。这种话如果真的说出口,对于他来说,真的就像奇耻大辱那样难以承受。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可是,他又想不出别的借口,更重要的是他不想撒谎,他觉得自己应该把真话告诉她,愿意不愿意继续跟他交往,随便!他借着酒劲儿,说:“实话告诉你吧!我没钱了!我浑身上下就剩下十几块钱了。我没钱出去玩。你满意了吧?”他的语气带着一种挑衅的味道。


   

  槐花看着他气鼓鼓的,好像跟她怄气一样,差点儿笑出来,微笑着轻声说:“你真是个傻瓜!出去玩,不一定非要花钱,就算在绿草地上走一走也不错啊!”


   

  一忠一下子哑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感觉一阵电流在身体里瞬间划过,浑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