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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贵族(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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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约过了近十天的样子,一切由罗仪凤铺排停当,由我和章立凡(章乃器之少公子)联络,父亲和章乃器在康同璧家的客厅得以见面。这是他们文革中的惟一一次见面,也是他们相交一生的最后会晤。

        父亲一身老旧的中式丝绵衣裤。母亲说:“去见康老和乃器,还不换件衣服。”

        父亲答:“越旧越好,走在街头好让别人认不出我来。”

        章乃器穿的是洁白的西式衬衫、灰色毛衣和西装裤,外罩藏蓝呢子大衣。我说:“章伯伯,你怎么还是一副首长的样子?”

        章乃器边说边站起来,举着烟斗说:“小愚呀,这不是首长的样子,这是人的样子。”

        会晤中,作为陪客的康同璧,穿得最讲究。黑缎暗团花的旗袍,领口和袖口镶有极为漂亮的两道绦子。绦子上,绣的是花鸟蜂蝶图案。那精细绣工所描绘的蝶舞花丛,把生命的旺盛与春天的活泼都从袖口、领边流泻出来。脚上的一双绣花鞋,也是五色焕烂。我上下打量老人这身近乎是艺术品的服装,自己忽然奇怪起来:中国人为什么以美丽的绣纹所表现的动人题材,偏偏都要装饰在容易破损和撕裂的地方?这简直就和中国文人的命一模一样。康同璧还让女儿给自己的脸上化了淡妆,抹了香水。

        她的盛装出场,简直“震”了。我上前拥抱着老人,亲热地说:“康老,您今天真漂亮!是众里挑一的大美人。”

        “我不是大美人,但我要打扮。因为今天是贵客临门啦!”

        我故意说:“他们哪里是贵客,分明是右派,而且还是大右派。”

        老人摇头,道:“右派都是好人,大右派就是大好人。再说,我不管什么左派、右派,只要来到我家,就是我的客人,我都要招待。而且,你的爸爸和章乃器不是一般的客人,是贵客。”讲到这里,便开始抱怨文革,说:“中国自古是礼仪之邦,现在却连同城而居的好朋友都不能见面,还美其名曰文化大革命,一点文化也没有。”说着说着,老人二目圆睁,还真生气了。

        罗仪凤为这次会晤,可算得倾囊而出。单是饮料就有咖啡,印度红茶,福建大红袍,杭州龙井。另备干菊花、方糖、炼乳。一套金边乳白色细瓷杯碟,是专门用来喝咖啡的;几只玻璃杯为喝龙井而备;吃红茶或品大红袍,自是一套宜兴茶具。还有两个青花盖碗摆在一边。佐茶的饼干、蛋糕、南糖,是特地从东单一家有名的食品店买的。罗仪凤还不知从哪里弄来两根进口雪茄,搁在一只小木匣里。

        父亲举起一根雪茄嗅了嗅,放回原处,不禁叹道:“坐在这里,又闻雪茄,简直能叫人忘记现在的文化大革命,也忘记自己是牛鬼蛇神。”

        康同璧在劝茶的时候,说:“两位章先生,吃一点东西吧。这些是昨天我女儿派人从法国面包房买的,味道不知如何,东西还算新鲜。”

        罗仪凤纠正她的话,说:“妈,东单的那家食品店,不叫法国面包房,改叫‘井冈山’啦!”

        “怎么回事?井冈山是闹革命的地方,这和面包房有什么关系?”康同璧的吃惊与质问,让我们都笑了。

        一阵寒暄之后,康同璧母女做陪,父亲和章乃器开始了谈话。父亲问章乃器现在民建和工商联的情况。

        章乃器说:“我是被他们开除的,具体情况不大清楚。好像在中国的资本家里,毛泽东只保了一个荣毅仁,其他人都受了冲击。”

        罗仪凤在一旁纠正道:“荣毅仁其实也没能躲过。他在上海的公馆是有名的,漂亮讲究。北京高干出身的红卫兵说荣宅整座楼都属于四旧,于是放了火,火苗从一楼窜到顶层。他们又把荣太太用皮带套着脖子,从楼顶倒拖至楼底,现在还有脑震荡的后遗症呢。不过,毛泽东检阅红卫兵时,让荣毅仁上了天安门,还特意和他握了手。寓意是———我们共产党对民族资产阶级的政策没变。”

        继而大家谈到资本家在新社会的生活来源,罗仪凤对章乃器说:“你主张资本家拿定息二十年。结果呢,当初他们把产业都捐了出来,现在别说吃不上饭,连性命都难保。”

        章乃器说:“‘定息二十年’不是我提出来的。我讲定息不是剥削,是不劳而获。原来只有政策而无法律,现在连政策也没有了,一下子就把定息全取消了。”

        罗仪凤说:“这次运动,他们算是彻底完了。工人造反派把每个资本家的底细摸得透透的,非要他们交出多少多少钱来,不够这个数字,就往死里打。结果也真厉害,资本家交出的私人钱财数目和他们算的数字,基本一样。咱们的银行也积极配合,把替私人保密的存款底单一律公开,把存放在银行的私人保险柜也一律打开或撬开,金银首饰,美元英镑,外国银行的债券股票,统统没收。抄家的时候,红卫兵和工人造反派才叫大显身手,把藤椅用刀斧和锤子砸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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